第90章 光时亨

  清风市玉禾楼,这里是桐城档次最高的食铺,县衙的接待也经常定在此处。

  庞雨早早等在楼下,这次宴请光时亨,因为是桐城本乡人,所以县衙里面有些司吏也来了,唐为民便站在他旁边。

  “明日我那四个里,便可以把银柜交付银夫,届时有不明之处,还要请唐大人指点。”

  唐为民把头一偏,“你又要跟我生分,叫什么唐大人。

  你庞班头的事情不用说,为兄自然会跟那银夫交代清楚。”

  庞雨连忙道谢,如果唐为民不打招呼,那银夫验成色的时候免不得要吃快班一笔。

  只要唐为民去说过,一个里的银柜能赚一百到二百两。

  “总是麻烦大哥,小弟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我知你那壮班饷银器械都缺,本想帮衬一下,可今年这秋税里面,实在紧巴巴的。”

  唐为民凑过来压低声音,“杨芳蚤走的时候,把已收的秋税拿了三千两走,现在这位小杨大人跟杨芳蚤交涉良久,也是不得已,只能从其他地方节流,户房但凡能腾挪开来,一定优先顾着咱们快班壮班。”

  庞雨摇头道,“不好再让唐兄为难。”

  “你还要跟唐某见外不是…”唐为民说到一半,一乘小轿出现在街头,前面等着的杨尔铭从马扎上站起来,庞雨估计是光时亨到了,两人连忙住口不说。

  小轿停在楼前,从中下来一名身穿湖丝道袍的文士,此人方面大耳仪表堂堂,动作自信而又温文尔雅,在庞雨眼中看来,杨尔铭的这个三十多岁的同学当然更有领导风范。

  光时亨对杨尔铭拱手笑道,“与锦仙京师一别,再见竟成了光某的乡梓父母官。”

  杨尔铭脸微微一红,连忙也拱手回道,“年兄羞煞在下了,也是巧了,年兄却去蜀地当在下的乡梓父母官。”

  光时亨哈哈大笑,“为兄到了四川,若是能有时机,一定要去筠连看看是如何的灵秀之地,竟然能出十四岁的进士。”

  杨尔铭听了受用,当下客气一番,将光时亨引入玉禾楼,这次县衙订的是三楼飘香间,菜价大约二十两。

  庞雨落在后面,杨尔铭的幕友孙先生走在他前面,陪同着光时亨的幕友,庞雨故意隔得远一点,方便孙先生送仪金,今晚杨尔铭估计又要破费一百两以上。

  三楼的主桌上出了杨尔铭和光时亨之外,便是桐城一些士绅,都是光时亨的旧识,庞雨认识的就有那个蒋臣,这样颇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

  也正因光时亨是本乡人,席间的气氛比平日的迎送要热烈许多,光时亨很善言谈,杨尔铭问起京师其他一些同年的去向,光时亨也如数家珍,庞雨可以想见他在京师的日子一定也是交游广泛。

  幕友司吏和庞雨则另外坐在陪席,要不是光时亨点名,庞雨连陪席都上不了。

  等到把同年的事情聊完,光时亨总算想起庞雨来,杨尔铭连忙招手让庞雨到主桌。

  光时亨上下打量庞雨一番后赞叹道,“庞班头可知,光某在京师便听闻了你的名字。

  非但如此,兵部的一位主事告诉本官,连皇上都问过兵部,说桐城孤身杀了三十人的衙役是不是真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羡慕的看着庞雨,天下就一个皇帝,能让皇帝都听过名字,已是臣子了不起的成就。

  光时亨接着道,“结果兵部又发文去张都堂那里询问,应天巡抚衙门又详报了一次,说还不止杀三十人,后面还捉拿了匪首汪国华归案,光某当时就想啊,等回到桐城,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个勇武的乡党。”

  庞雨还有点迷糊,没想到连皇帝都听过自己,下意识的谦虚道,“谢光大人谬赞,小人虽然只是一介衙役,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国杀贼,是臣子本分。”

  光时亨惊讶的道,“这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得好,若是天下的衙役都能这么想,何愁流寇不灭,拿酒来!就为这句话,我们一起敬庞班头一杯!”

  众人纷纷起立,杨尔铭今日也觉得脸上有光,一杯之后又提议干了一杯,场中气氛热烈起来。

  光时亨待庞雨回去落座之后,又转向杨尔铭道,“光某此次原本该直奔荣昌上任,途中专程回乡,也不怕锦仙笑话,是有些衣锦还乡的私念,但更要紧的,还是要多多拜托锦仙,在此天下板荡之秋,护我桐城百姓一方平安。”

  “年兄放心,在下义不容辞。”

  光时亨神情凝重的道,“为兄在京师多待了些时日,中榜之后亦去孙晋大人那里走动,是以多听了一些。

  一直便想着把流贼的情形与各位牧守外地的同年分享,能多一分警醒,也不枉光某来一趟。”

  他说的孙晋就是孙临的兄长,现在京师都察院当御史。

  杨尔铭正色道,“年兄请说。”

  庞雨虽然在陪席,但听到光时亨的话,也聚精会神的侧耳倾听。

  “流贼起于熹宗之末,由陕而晋蔓延西北,却未成燎原之势,直到去岁渑池南渡窜入河南,流贼数十股如疮溃四出,肆虐中原湖广,方才一发不可收拾。

  究其实,形势糜烂皆因于抚,渑池南渡如此,今年车厢峡又是如此,原本都是一股而灭的形势,却让流寇假借招抚逃出生天。

  流寇一再故技重施而能得逞,非是他们聪慧过人,不过是武人之中存了养寇自重的私心罢了。”

  庞雨认真听着,他不知道什么渑池南渡,也没听过车厢峡,但听起来官军原本是有机会消灭流寇主力的。

  “据兵部得来的消息看,流寇以边军逃卒驿卒递夫为核心,沿途吸收各地土寇壮大,再携裹大批的流民随从。

  其抢掠重马骡甚于金银,以为保命之故,老贼多有两三马骡,一日疾行几可达二百余里,官军往往追之不及。

  流寇凡战,必以谍探先行,化作百工夫役乞丐行商游方僧道等,潜入各地城池里应外合,锦仙一定要严防。”

  庞雨在心中默默牢记,这还是他首次听闻对流寇比较详细的情报,竟然是从一个过路的知县口中得知。

  “杨某记下了,谢过年兄弟的提醒,年兄此去四川,也请万分小心,天府之国如今也不太平。”

  “流寇已数进四川,如今又流窜湖广河南,与南直隶近在咫尺。

  今年孙晋孙大人曾面见兵部尚书张大人,言称安庆控扼水陆要道,请兵部设兵镇守,张部堂当即回说‘公南人,何忧贼?

  贼起西北,不食稻米,贼马不饲江南草’”堂中传出低低的笑声,杨尔铭有点想笑,却又没敢笑出来,毕竟那是兵部尚书,但听光时亨的语气,他对张尚书的不满是毫不掩饰的。

  此时的兵部尚书是张凤翼,他答复孙晋的这番话,在京师已经传为笑柄。

  流寇流窜湖广四川等地,那些地方也都是主产稻米的地方,没看流寇不吃的,而且安庆也是在江北,并非是江南。

  如果兵部尚书就这个水平,庞雨也就能理解为何黄文鼎数十人能震动数十州县。

  光时亨面无表情的停顿了片刻后坚定的道,“锦仙还需早作筹划,我等虽为初授,然一县之地亦是皇土封疆,万千生灵在焉,容不得我等不殚精竭虑,值此此天下激荡,正是奋身以报君恩之际。”

  庞雨皱眉听着,现在他接触到的情况来看,地方心理上怕流寇,行动上却又轻视流寇,实际的防御准备很少见到,主要是府以下的层级,让人感觉流寇根本不会来。

  而上层一些的,比如方孔炤京师来的光时亨,则对流寇极度重视,似乎认定流寇一定会来桐城。

  此时听这位光大人说起来,连四川这个四周环山的盆地也没挡住流贼,而且还是穿越秦岭那么大的山系,如果以这样的行军能力,那么大别山肯定也挡不住流贼,更别说安庆和庐州两个方向一马平川了。

  杨尔铭喝了点酒,听了光时亨的话,不由激动的站起,“杨某可立誓,粉身碎骨也要保桐城平安,与年兄共勉。”

  光时亨击桌而起,激昂的大声吟道,“人臣既委质,食禄当不苟。

  受事令一方,此身岂我有。

  即遇管葛俦,尚须争胜负。

  矧今逢小敌,安能遽却走。

  仰誓头上天,俯视腰间绶。

  我心如恇怯,有剑甘在首。

  读书怀古人,夙昔耻人后。

  睢阳与常山,不成亦匪咎。”

  光时亨脸色绯红,两眼神光四射,一手如剑斜指虚空,稍稍停顿之后中气十足的吟出结尾,“沥血矢神明,弹剑听龙吼。”

  杨尔铭等人轰然喝彩,连庞雨这个不容易被感动的人,也感受到了那种壮怀激烈,光时亨满脸肃穆,一首诗吟罢,仿佛整个人散发着天地正气,他此时仍沉浸在情绪中,下巴的胡子都不停的抖动着。

  “光大人日后定是个忠君为国的有为之臣,天下之福,朝廷之福,皇上之福啊!”

  庞雨身边的唐为民满脸的敬仰,充满敬意的说道。

  庞雨连忙附和道,“定然是。”

  注1:光时亨《南楼誓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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