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官爷真是心地仁慈的活菩萨。”
孙田秀的二叔小心的站在正屋中,毕恭毕敬的对着庞雨恭维着。
“少爷我确实是心地仁慈。”
庞雨转向旁边小小的孙田秀笑道,“田秀好像长高了。”
孙田秀脸上红红的,放下身后的背篓低声道,“给叔带的萝卜,老人家说的,冬天吃萝卜好。”
庞雨连忙起身双手接了,背篓里面满满一筐都是萝卜,份量很是不轻,难为小姑娘这么远背来。
旁边那二叔背着一个更大背篓,但里面是空的,估计是背的萝卜来,已经卖掉了。
孙田秀跪下对着庞雨和庞雨爹妈磕头,“给老人家磕头,祝婆婆爷爷长命百岁。”
老爹老妈听得笑眯眯的,赶紧让孙田秀起来,庞雨老妈拉过孙田秀,爱怜的抚摸她的头发,孙田秀有些营养不良,头发黄黄的。
她偷眼看着正屋中的陈设,唐为民送庞雨的这宅子原是个外房所在,虽不算豪宅,但也算颇有小资情调,看在孙田秀的眼中,处处都透着富贵气孙田秀二叔接着对庞雨道,“都仗着庞官家的名声,那里册和里长如今都关照孙家,这次秋税投柜给他们家减了一多半,只算了五亩田折色。”
庞雨摸摸下巴,“这不叫关照,孙家的田没在鱼鳞图上,里册有什么理由收五亩地的折色。”
“求庞官家不要去跟里册为难,乡里求着他们的时候多了,里册又是村中大族的族长,平日里这大族不欺压孙家,又说明年春耕把牛和大犁白给孙家用,就算是给了恩情了。”
庞雨沉默片刻后笑笑道,“那便依你说的,若是有什么过分之处,再来找我便可。”
二叔也跪下对庞雨磕头道,“孙家欠庞官家的情,以后两个晚辈长成了,给庞官家养老报恩。”
“有这份心就成了。”
庞雨看向孙田秀,“田秀难得进城,今日就不要回去,城里晚上到处都有花灯,咱们叫上你周大姐同去玩灯去。”
孙田秀脸上一喜,随即又摇头道,“不了,两个弟弟还在家中没人做饭。”
“你二叔先回便是,明日我叫人送你,让你骑一下大马。”
孙田秀还没答应,二叔赶紧道,“庞官家赏的恩,田秀你快应了,家中两个我照看着。”
庞雨站起身笑道,“成了,咱们先吃了晚饭,然后再出门去看灯。”
……窦家桥头上欢声如雷,一堆旧扫把正燃起熊熊大火,围观的百姓兴高采烈,不时有晚到的孩童冒着热浪把自家旧扫把也堆进去。
孙田秀用手遮挡着热浪,把手中一个旧扫把小心的靠上火堆,然后跳着跑了出来,停下后兴奋的看着篝火,小脸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
庞丁提着两个灯笼随在庞雨身边,他指指南边道,“少爷,百顺堂那边更旺。”
庞雨顺着一看,往南的街道上燃起更大一堆火,正是百顺堂干的,虽然隔着老远,但庞雨也能听到蒋淑琼的大嗓门。
庞雨对孙田秀笑道,“你那周大姐就在前面那堆火那里,”孙田秀叫了一声,往前面大步跑去,似乎只有此时她才是个小女孩,而不是要负担两个弟弟生活的家长。
庞雨跟在后面缓步而行,临街各家皆挂起红色灯笼,街上的小孩人手一个灯笼,沿街唱跳游走,还有的手执扫把互相追逐打闹着,担郎乘机售卖小物件,一派节日喜庆。
走到百顺堂门前时,街中火正烧得旺,有些赌客还在拼命往里面丢东西。
孙田秀怯怯的站在外边,庞雨扫视一圈,看到了附近几个三队的步快,没看到周月如的影子,见孙田秀一直盯着街边,看过去才见到周月如,正被那蒋淑琼挤在墙角。
庞雨悄悄走到附近,只听蒋淑琼恶狠狠的对周月如道,“那你也不能搬回家去,庞东家说烧的东西,那就一定要烧。”
周月如没有留意到庞雨,她被蒋淑琼挤在墙角,显得非常的局促,口中急急辩解道,“那椅子只要修补一下便能坐,左右要烧的,我拿回去还能用,为何不可。”
“呸,烧了是旺的百顺堂,你私自拿百顺堂的东西,跟东家又有个甚好处,分明成了挖东家的墙角,今日老娘在这里,你一根椅子腿也别想拿走。”
蒋淑琼说完使劲一顶,周月如缩了一下身子,口中赶紧道,“不拿成了吧。”
“不拿也不成,老娘要告到刘掌柜那里,让他评评理,分明来的时候掌柜就说了,堂中任何物件都不能私拿,可没分好坏物件。
人人都做得到,就你周月如老要出幺蛾子,早课声音也最小,还拿三两银子的月钱,老娘今日非要…”庞雨在后边一声咳嗽,蒋淑琼回头一看,认出是庞雨,满脸横肉顿时挤出灿烂的笑脸,丢开周月如就凑过来。
“见过庞东家,哎呀这大过节的,东家安心在家陪陪父母多好,堂里有我们这些帮佣就好了,一定帮东家看顾好了,方才奴家正拿到一个…”庞雨微笑着打断道,“蒋班头克己奉公勤勉任事,百顺堂每个帮佣都该以你为楷模,晚些时候聚餐时,庞某还要在所有人面前称赞蒋班头。”
“当不得东家这么说,那都是应该的不是,方才奴家拿到一个…”庞雨扬起下巴,目光从蒋淑琼的头顶越过,对墙角的周月如道,“孙田秀今日来了,月如你下值之后,过来跟我们一起看灯。”
蒋淑琼听了一惊,庞雨说完后又对蒋淑琼道,“蒋班头方才说拿到一个什么?”
“那什么,拿,拿到…”蒋淑琼突然一拍手,“拿到一个白鸽票,今日掌柜给咱们每个帮佣都发了一张白鸽票,说晚间会餐的时候开奖来着。”
庞雨哦了一声,回头看看那堆篝火道,“蒋班头管得很好,堂里的东西不能拿就是不能拿,以后照样放手去做,我很看重你的才能。”
这番话说完,蒋淑琼脸上的表情又喜悦又不解,庞雨也不做解释,又走回孙田秀那边,带着孙田秀一起扔旧物。
蒋淑琼愣了片刻后,飞快的转回周月如那边,周月如吓得退了一步,赶紧离开墙角,以免又被这胖女人挤到里面。
蒋淑琼一把拉着周月如的双手,动情的说道,“哎哎呀,周家妹子啊,你看我这人吧,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不好听啊,但心里没啥的,那旧椅子吧,修补了也不当用,周家妹子还是别要了,咱们姐妹共事这许久了,咱这作姐姐的也没把妹子照看好,这样,明日咱给妹子买一把新的送到家中。”
胖女人一脸真诚,死死拉着周月如的双手,犹如分离多年重逢的姐妹。
周月如惊慌的道,“啊,这,不用了。”
“妹子你不要拒绝姐姐,你要是推脱,就是还在跟姐怄气呢,就这么说定了。”
蒋淑琼松开周月如双手,殷勤的给周月如拍打裤子上的火灰,“妹子快进去歇着,外边有姐姐就行了,赶紧跟姐说说你家所在…”庞雨远远地看到两个女人在门口拉扯,方才出门没想起百顺堂今日打烊比较晚,后面还要聚餐,自己去把周月如单独叫出来,有些不便于刘若谷管理。
此时一队提灯谜的人过来,三文钱一个谜,正好百顺堂门前赌客多,这些人赌性重,立即围了一大堆人,七嘴八舌的猜起谜来。
庞雨带着孙田秀也凑过去,准备找两个灯谜猜一下,看看是否达到阮大铖那《春灯谜》里面的难度。
还没挤到跟前,江帆的身影出现在身侧,庞雨知道有事,立即停下问道,“江队长可是有事?”
江帆低声道,“班头,出了人命案子。”
“哦?”
庞雨拉过江帆到人少的地方问道,“死的是何人?”
“是个乞丐。”
“乞丐?
确定是谋杀的命案,不是冻饿死的?”
“确定是命案,全身都是刀伤。”
庞雨知道这个节日毁了,只要出了人命案子,无论杀的是什么人,快班是必须缉凶的,否则以后分巡道追查起来难以交代,当下揉揉脸后点头道,“带我去看看。”
……向阳门内的白衣庵外,一群青衣衙役围出了一个半圆,十多支火把在寒夜中闪动,把周围照得一片明亮,周围有些附近的百姓在张望。
执火把的黑衣人见到庞雨,纷纷向他躬身问好。
此处的都是快班人手,因为上元节不宵禁,街上百姓众多,庞雨要求所有快班不得休息,所以刚发现命案便马上调动了十余人手赶到,这在以前的快班是不可想象的效率。
现在的快班成分与以前已经大有不同,庞雨淘汰了不少无能者,建立了帮闲和快手的升降制度,快手内部的待遇等级也有极大差别,还有半年一次的末位淘汰制,逼迫这些快手不断提高效率。
庞雨当着这个快班班头,最主要职责就是巡捕缉凶,民乱之时抓乱贼出动过不少次,但民乱过后县城还没有发生过凶案,只有孔城镇有过一起,当地百姓自己把凶手抓住了扭送县衙,今日是庞雨第一次到凶案现场。
案发现场在白衣庵大门左侧的僻静巷道内,地面上一道长长的血迹,向街边一路延伸进入了廊房,廊房后面的一堆干草中,一具瘦弱的尸体面朝上躺在地面上,身上破烂的棉衣被染成红色,身体周围浸出大片血水,空气中则满动物粪便的臭味。
庞雨略略扫视一遍之后道,“这廊房是谁的?”
阮劲在旁边恭敬的答道,“是白衣庵的廊房,供香客歇脚的,廊房后面则是马栏,给驾车远来的香客喂马,晚上一般都没有牲口,是以冬天的时候,有些乞丐晚间在马栏中睡觉,埋在干草堆里保暖。”
“就是说会有不少乞丐住在这里,那有没有目击者?”
“今日上元节,城内外不少庙庵都在施粥,乞丐得了消息都往各处讨食去了,百姓发现血迹后,属下从向阳门城楼即刻赶来,当时尸身盖在杂草之中,周围问询一圈,无人目睹命案如何发生。”
“仵作呢?”
“已经派人去叫了,没找到人,据说出门看灯去了。”
庞雨略略想了片刻,抬脚进入了马栏。
江帆等几个快手跟着进入,把火把光凑近一些,好让庞雨看得清楚。
庞雨眯眼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发掘了有限的一点破案知识,开始打量周围,最后落在左侧墙角。
墙角的干草上和墙面上有些细微的血迹,一个破了几个口的瓷碗倒扣在地上,周围凌乱的散落着一些布条,还有一只黑面布鞋。
庞雨伸手让其他人停在马栏外,小心的移动着脚步,随口对阮劲问道,“二队管辖向阳门,阮队长对这凶案有何看法?”
阮劲舔舔舌头道,“一向以来乞丐常有打斗,一般都为食宿两样,也不是没出过人命,但都是失手伤人,但看此乞丐身中十三刀,脖颈两刀,胸腹十一刀,都是奔着要害去的。
无论怎么看都是有深仇大恨,动手之时就为取人性命,绝非一般的报复打斗。
看血的样子,死了不超过一个时辰。”
庞雨凑近尸体,把乞丐那破棉衣拉开一些,胸腹上满是红色,下面就能看到三个刀口。
自从上次云际寺砍了人头之后,庞雨对这些伤口血肉之类的东西几乎免疫了。
用手虚量了一下刀口的宽度,庞雨皱眉道,“这凶器入得不浅,伤口细长,可见刀刃很薄,应远比一般的杀牛杀猪所用刀具更锋利。”
阮劲立即道,“班头说得有理,必是带刀格的短刀,才能用得上力,细长锋利说明时常打磨,甚有可能是专用于杀人的凶器。”
庞雨指指墙角,“这里血迹少,但呈现喷射状,周遭杂草和墙上都有,应是最早喷出的血迹,布条是乞丐裹在身上御寒的,挣扎时掉落在马栏中,乞丐的碗也留在此处,说明应是第一现场。
这乞丐必是在干草堆中歇息,突然遇袭受重伤后逃到街上,又被凶手拖回此处掩藏。”
“这只布鞋质量上佳,这乞丐必定用不起,应当是那凶手的。”
江帆皱眉说道,“说明凶手可能不是乞丐,便非是乞丐互斗寻仇,乞丐身无长物,也不会是劫杀。
可这死了的乞丐还能惹上什么仇家呢?
上元节都不过,跑来行凶杀人,似乎有些离奇。”
阮劲也骂道,“狗日的东西,老子今晚的宵夜也不要想了,等老子拿到他,非弄他个生不如死。”
外边一个快手叫道,“白衣庵的主持来了。”
庞雨往外走出几步,只见一个老年尼姑战战兢兢的站在外边。
“师太不要怕,今日有衙役整晚守在此处。”
庞雨安慰她两句之后又问道,“请问庙中的各位师太今晚可曾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那师太满脸惊慌,“听到啦,有人叫,叫得惨。”
“师太可记得叫的是什么?”
“就光是叫了……还,还说了一个刘什么,老身躲在墙角怕得紧,也没听清楚。”
庞雨又问了几句,那师太恍恍惚惚的,说不出其他消息来,庞雨只得宽慰一番,让她回去了庙里。
“今晚大家要辛苦些,咱们首要还是当做乞丐互斗,但今晚不能封城,江帆你派两队各四名马快锁住南北官道,见有乞丐离城先行逮拿,其他步快各自清查辖区乞丐,问问有没有姓刘又形迹可疑者,总之尽速逮住凶手。”
庞雨安排完毕,江帆马上领命出城,另有快手去寻何仙崖,要他清查南城区域。
“你姥姥的凶手,灯谜也猜不成了。”
庞雨骂完又对阮劲道,“我得去跟堂尊汇报,你派人封锁这段街道,不许百姓接近,把尸体盖起来,现场其他东西都不要动。
今日是上元节,这命案有些离奇,叫你的人把嘴巴管严些,千万不要在城中引起慌乱。”
“属下明白。”
庞雨又转向庞丁,“你去壮班营房,调第五中队去县衙守卫,第一中队、第三中队拆分开来,往每个城门派一个小队,留意进出的乞丐。”
庞丁领命去后,庞雨又在现场看了片刻,然后往西回到南大街,准备回县衙汇报。
街上人声鼎沸,各色花灯往来如梭,把街道照得如同白昼,百顺堂前篝火熄灭了,几个帮佣正在扑灭余烬,人群又往北聚集去了其他火堆旁。
孙田秀还等在门前,跟几个维持秩序的快手站在一起,正在四处张望,见到庞雨顿时兴奋地迎过来。
庞雨舒缓一下表情,过去笑着问道,“城里看灯可好玩?”
“方才周大姐说凤阳府的花灯最是热闹,比桐城好看许多,桐城都够好看了,那凤阳不知何等光景。”
庞雨拍拍她脑袋,“凤阳府嘛,才五百里而已,以后叔带你看去。”
孙田秀用力点点头,露出甜甜的笑容……崇祯八年上元节,南直隶凤阳府,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家。
没有城墙的凤阳府城哭喊震天,无数人影在火光中追逐打杀,街巷中满是跌落的灯笼,映照出周围的处处积尸。
府城北方的皇陵火光烛天,天际被染得一片金黄。
数万株松柏被点燃,发出连绵密集的哔啵声,浓密的黑烟中,无数燃烧的灰烬旋转飞舞,随着热浪直冲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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