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日午后,宿松二郎桥下游七里,河水平静的流淌而过,岸边的万千芦苇随风轻摇,一切宁静而祥和。
西岸的草丛中之中,唐二栓一动不动的匍匐在枝叶的阴影里。
此时日头高照,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地面上升腾起阵阵热气,唐二栓的脸上全是汗水,浸入脸上几道被茅草割出的伤口,只感觉一阵阵的刺痛。
这对于曾被纤绳和扁担磨破无数次皮的唐二栓来说,并不算太强的疼痛指数,他注意力都在对岸,透过眼前杂乱的枝叶,认真观察着河对岸的情况。
陆战司没有专门的尖哨队,此次以登陆作战为核心,庞雨放弃运用哨骑,陆战司担任起全军侦察的责任。
与骑兵不同,大江边上的安庆不缺少这类兵源,陆战司是第一个齐装满员的司,但能执行这类侦察任务的人十分缺乏。
唐二栓作为陆战司的老兵,也是少数曾执行过清流河侦察的人员,被铁匠挑选出来,尖哨队总共十五人,由铁匠亲自带领。
此前唐二栓担任队正,但带队无方,不但渡河训练时死了人,多次考核还排在倒数第一,目前已经降级为伍长,抽调他对于指挥体系几乎没有影响。
侦察行动主要沿河道进行,由两艘漕船提供后勤支援,漕船停泊在二郎河入龙湖的河口西侧。
今年的降水量少,二郎镇以下的河段水流十分平缓,河道上因常年泥沙淤积,形成随处可见的河州,其上杂草丛生,是隐蔽的好地方。
铁匠带的这个小组原本六人,向湖上传递两次命令后只剩下四人,这一段河水较深,没有河州可藏,他们白天便在西岸隐蔽,这个方向没有大路和繁华市镇,经过的流寇较少,比东岸安全很多。
昨晚没有获得重要的情报,二郎镇周边流贼云集,白天无法直接前往,他们计划在今晚再次北上,潜伏到二郎桥下游一里处,继续侦察行动。
东岸是一条宿松通往二郎镇的行人道,宿松县城残破,残存的百姓皆早早逃入龙湖避寇,流贼对此一清二楚,知道抢不到任何东西,所以此次从二郎前往宿松的流寇很少,几乎看不到步卒,偶尔有些马兵搜寻附近不及逃走的百姓,马兵跑得太快,又常常成群结队呼啸而过,几个走路的尖哨很难有机会抓人,这让铁匠的捉生工作开展得不太顺利,前面抓到的两个都是厮养,问不到太明白的情报。
此时有蹄声远远传来,隐约听到有人叫喊,不时有马兵的身影一闪而过,看样子是又发现了百姓,流寇正在追逐。
唐二栓认真的留意情况,突然缝隙中似乎看到了一面旗帜。
“宝纛旗。”
唐二栓转过头去,向北侧发出一声蛙叫,草丛里露出铁匠把总涂满泥巴的脸,此时本轮到他休息,他揉揉眼睛后,将远镜举在眼前认真的观察。
那面旗帜在对岸停下来,这个距离上,唐二栓已经可以区分出是北地的口音。
按照兵房给各司的讲解,贼首之下一般分为哨,每哨有将官一人,其下有宝纛旗和高照各一人,再下面为掌盘子、管队,大体都是如此。
宝纛旗名义上负责白天以旗号协助将官指挥,高照则是一盏大灯笼,负责晚上协助将官指挥,但实际上更像身份象征,是将官的副手。
宝纛旗已经可以算是流寇中的大官,如果抓到的话,可以审出很多消息来,此时有这么好的机会,他估摸着铁匠把总可能会冒险在白天出击。
乘着铁匠观察的时间,唐二栓检查了自己的装备,一把腰刀和一把短刀,然后便是半身的皮甲。
即便在尖兵中,唐二栓也算强壮的,战斗时承担突击任务,所以特别准许携带皮甲,但为了轻便没有配备任何辅甲。
铁匠那边有细微的响动,唐二栓看过去时,铁匠已收了远镜,他将手掌展开,指尖朝对岸作了一个手势,唐二栓转向另外一侧,那边隐藏着另一个尖兵,唐二栓把同样的手势作了一遍。
传令完成后,唐二栓摸出一张红巾扎在头上,打扮成流寇惯常的模样,再检查了一遍长短刀具,唐二栓最不担心的就是潜渡,从小长在练潭,到处都是塘湖,在闷热的长江边上,小孩夏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游泳玩水,他的水性在陆战司都算佼佼者。
片刻后把总那边两声娃叫,唐二栓按照惯例当排头兵,他匍匐着到达水线,缓缓的滑入喝水,到水中后脱离了闷热的空气,顿觉通体舒泰,他左手准备好一截麻绳,在水下将腰刀捆在腰间,以免在水中游动时乱撞,调整好位置后便在岸边的草丛中安静的等待。
唐二栓知道对面有很多流寇,但心中却并不紧张,每次依托河道行动的时候,他的感觉都很轻松。
四人很快都入了水,铁匠也不说话,直接带头下潜,唐二栓深吸一口气缓缓没入水中,河面上荡起几道细微的涟漪,涟漪消失在河面之时,对岸又传来几声尖叫。
……东岸的一处废弃小村外,小娃子策马飞快的从一块抛荒田中奔过,绕过一蓬人高的茅草之后,迎头兜住了正在逃窜的一男两女,那三人惊慌的尖叫,正要调头逃走时,七八个马兵从四处围拢过来,堵截了所有方向。
三人背靠着背挤在一起,那男子骨瘦如柴,惊恐的环顾周围的流寇,两个女人则放声大哭。
小娃子见多了这种场面,这样的哭声对他没有任何打动。
今年八老爷的进军并不顺利,想打的城池基本没打下来,湖广流窜了一圈到了黄梅广济,这两处是多次被寇的地方,本已十分残破,劫掠所得非常有限,粮食越加不足,已有大批厮养饿死。
两日前西营沿着驿道从铜铃寨进入宿松,八老爷的大队继续往前,小娃子跟着刘文秀留在二郎镇,因厮养损失多,今日宝纛旗特意带队出来抓人,小娃子仍跟着自己的掌盘子行动。
二蝗虫策骑缓缓来到,在圈外跳下马来,背着手大摇大摆来到三人面前,男子两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老年女人则不停哭泣。
二蝗虫蹲下身来,偏着头仔细的打量片刻,对中间那个干瘦的男子问道,“叫啥名,何处来的?”
干瘦男子不停抖动,战战兢兢的道,“小人汪大善,是,是墨烟铺汪家的家生子,求老爷饶命。”
“她们是你何人?”
“回老爷知道,婆娘和岳母。”
“大老爷说了,老的养来无用,一刀杀了干净。”
汪大善连连磕头道,“求老爷饶过!”
“有孝心也是好的。”
二蝗虫脸上露出点笑,他打量一番那年轻女子又道,“大老爷还说了,瘦的妇人走不得远道,同样一刀杀了。”
年轻女人已吓得哭不出声,全身抖动着蜷缩成一团,汪大善脸上涕泪横流哇哇大哭,“也求老爷饶过,婆娘已怀娃了,杀不得啊。”
二蝗虫似乎对这个反应很满意,他抬头看向小娃子,“你说杀人无趣得紧?”
小娃子面露疑惑,随即又点点头,二蝗虫嘿嘿一笑转回汪大善,“你也这般瘦,走不得远道做不得力气,且说说养你有啥用?”
汪大善忙不迭的磕头,“求老爷饶过性命,小人能种地、挖藕、会编竹器,还会……定然听老爷的话,老爷叫干啥就干啥。”
“听老爷的话,这说得极有道理。”
二蝗虫点点头,伸手在抓住年轻女人的头发,把脸拉得抬起来,“怎知你真会听?”
汪大善不敢阻拦,只急切的道,“小人定然听”女人被二蝗虫逮着头发,目光呆滞的看着天空,二蝗虫打量女人两眼后一把推开,瞟瞟那老年女人后眼光转回汪大善,“你走了运道,老爷我是个善心人,看你也是快饿死了,不能不给活路,跟着老爷我,每日有饭吃,有上好衣料穿,可愿跟老爷去?”
汪大善没想到能得了活路,惊喜万般的道,“我等一家愿世代给老爷当家奴,求老爷饶过。”
地上的两个女人都收了哭,满带期望的看向二蝗虫。
“可粮不够吃,都留了大老爷那里交代不过,他是要杀我的。”
二蝗虫一脸为难,他停顿一下道,“不如这般,两个里面得杀一个,你来选杀谁。”
汪大善张口结舌,呆呆的看着二蝗虫,干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接着一头趴在地上不停的干呕,周围几个流寇哈哈大笑。
那老女人颤抖着道,“杀老身罢了,二芳怀娃了,老身不挂念了。”
二蝗虫盯着干呕的汪大善,笑容带着一些邪魅,“老爷说的让你选,你不选便是不听老爷的话,我数到三,你还不选来,老爷将你三人一起杀了,一。”
二蝗虫缓缓抽出刀来,雪亮的短刀不停反射着阳光,刀格处有深色的痕迹,不知染过多少人的血。
“二。”
年轻女人忍耐不住恐惧,发出高声的尖叫。
汪大善闭着眼睛,哇哇的哭着,手指微微抬起朝他岳母的方向指去。
“你是不是选你岳母,老爷要你说。”
汪大善抬眼看着二蝗虫,不敢往岳母那边看一眼,咧着嘴哭道,“小人选的……岳、岳母。”
“不杀!不杀!”
年轻女子尖叫着,扑过来拉扯着汪大善。
“既是选定了,老爷又说……”二蝗虫缓缓起身退开两步,把短刀扔在汪大善身前的地上,“你来杀,若是不杀,咱老子先刮了你女人的肚子,让你看看你的娃,然后一刀一刀割了你的肉。”
几名流寇都把手放在腰刀上,戏谑的看着汪大善。
地上的汪大善哭泣着,在二蝗虫的催促中,伸手颤抖着拿起短刀,在女人的扑打中,身体前后摆动,发出了一串声嘶力竭的哀嚎。
老女人大哭着叫道,“便杀罢了!”
汪大善涕泪横流,口中发出莫名的声音,朝着他岳母缓缓举起短刀,刀身剧烈的颤抖着,婆娘则拉住他的手臂,发出绝望的嚎叫。
二蝗虫转头看着小娃子温和的笑着,“杀人是最有趣之事,学这般杀便不会无趣了。
等他杀了,你便带去养。”
小娃子杀过不少人,残酷凄惨的不少,但从未见过眼前汪大善这般的表情,一时看得十分认真,闻言木然的点点头,眼看那刀刃要扎下去,外边突然一声大喊,“宝纛旗被人拖河里去了!”
周围的流寇纷纷往河边赶去,汪大善呆呆的把短刀放下,二蝗虫不忿的呸了一声,“扫兴头!”
他转头对小娃子道,“你守着他杀。”
说罢对其他人一挥手,策马往河边赶去,小娃子缓缓抽出自己的腰刀,迎上汪大善那惊恐而呆滞的眼神,平静的开口道,“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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