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城大西门内南隅,一处官衙大堂,庞雨老老实实的站在队列中,眼神不时打量堂上各处的人。
那个京营的副总兵周遇吉在他右侧,原本京营比地方营头的地位高,应该站在前面,但周遇吉知道庞雨刚立了大功,不敢跟他端架子,坚持让庞雨站在上首。这处官衙在德州大西门内靠南的位置,是武德兵备道的衙署,武德兵备道的正式官名是武定兵备道,和史可法的安驰兵备道是一个级别,武德道设于正德七年,
是山东的七个兵备道之一,往来武定滨德三州、并阳信商河各州县。辖区内的德州地位也十分重要,所以该道冬春驻地在武定,夏秋因为要保漕运,驻地就在德州,当时在德州城内设有一个分司。到了崇祯五年,由于军事形势逐
渐严峻,德州的重要性胜过以往,武德道正式改驻德州,就在现在这个衙署。
这次清军入边,兵部一开始就考虑到了德州,这里存储有大量的漕运钱粮,还有一笔四十万两的盐课,战略地位也十分要紧,是杨嗣昌重点布防的地方。
兵部先把山东巡抚颜继祖调到霸州,随即又调至德州,要他确保德州不失。颜继祖从济南带走了巡抚标营,到达德州后就将自己的驻地设在兵备衙署。此时颜继祖也坐在堂上,只是脸色不太好,自然是因为济南丢了。此前经过德州的是清军左翼,发现城内有备后没有对德州进行攻击,绕过城池去了临清,颜继
祖确实保住了德州,但他没想到更为坚固的济南却丢了。
他是山东巡抚,济南是他的常驻地,省城被破不光是责任问题,他的家小财产定然也损失惨重,城里还有王爷。堂上除了颜继祖外,庞雨心头也颇为忐忑,虽然他支走了差官,但毕竟兵部曾经发令给他,让他和倪宠去济南支援。庞雨和赞画房都考虑过济南府被攻打的情况
,判定的形势是清军向东拉开正面,扩大抢掠范围,但只是认为清军会攻击到济南府辖区,并未真的觉得会攻击城池。清军入关以来,攻击的都是州县一级的城池,经过真定、保定、河间、东昌等多个府城都未实际攻打,之前真定府防御空虚,城中只有一千多士兵,清军尝试了一下,发现城中有备便立刻放弃,清军在铜城驿的表现同样可以印证,他们悬师入寇,主要目的是获取物资和人口,对自身伤亡的忍耐度并不高。济南是省会,
也是天下坚城之一,只要稍微有所准备,清军是不会贸然攻击的。
但现在济南确实被攻克,此前清军多次入寇,从未有省城级别的城池被破,朝廷肯定会追究,庞雨虽然有战功在手,心头也有些担忧。大堂上的人神态各异,看起来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里大多数都是将官,除了周遇吉之外,庞雨一个人都不认识,但对面的十余个将官站在一起,看起来都满
面风霜,互相间比较熟悉,庞雨估计是宣大的人马。
来之前刘宇亮大致通报了情况,德州道标、抚标、河防兵是山东本地兵马,其他主要就是孙传庭带来的勤王兵。周遇吉早来两天,已经在升帐时见过这些人,他凑过来给庞雨低声介绍,“对面最上首那个,是宣府总兵杨国柱,
贾庄跟鞑子打过仗,破围逃出来的,再下来那个是大同总兵王朴,没在贾庄打仗,听说跑错了路,刚从山西调回来的。”庞雨听着周遇吉的介绍一路看过去,杨国柱和虎大威都五十左右年纪,虽然神态疲惫,但仍颇有宿将的威严,王朴最为年轻,而且眼神灵动,看到庞雨时目光友
善。
“他的,下来那个就是李重镇,督标中营的副镇……”
说到刘钦的时候,周遇吉语气很尊重,但跟着说到李重镇,已经明显的带着轻蔑。庞雨仔细打量了一下李重镇,年纪估计四十左右,眼神有些呆滞,脸色十分疲惫。从周遇吉的态度就能推断出来,连军中将士也看不起他,李重镇的形势不太妙,督标中营是总督亲军,卢象升殉国,亲军逃走保命,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如果他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问拿下狱是跑不掉的。总体看过去,宣大的将官都带着
一股萎靡,这是贾庄战败的后果。
左侧这一列排在庞雨上首的,周遇吉低声道,“最上一个是保定总兵刘光祚,他带出来打仗的人马有三百五十。”
庞雨倒没有惊讶,估计刘光祚只带了家丁,南直隶的军队也差不多这个水平,以前许自强这伙人还没有三百个家丁。剩下的是山东抚标营总兵,周遇吉右侧还有武定道标、河防等军官,以及一些附属的援兵、游兵等小营头,堂上军官就有二十多人。庞雨对营伍毫不了解,很难
估计这些营头总共有多少战力,如果跟这些人一起出阵,他心头是没底的。
上首以刘宇亮为正,左侧是陕西巡抚孙传庭,右侧就是颜继祖,再往下是武定兵备道,德州的地方文官则没有参会。孙传庭现在是勤王的总督,肩上的责任跟卢象升一样重,带的营头基本也是卢象升那些营头,他原本还有一支辽镇来的吴襄所部,那是兵部调给孙传庭的生力军
,结果在临清被高起潜生生抢了去,孙传庭还毫无办法,只能给兵部回奏一声,吃了这个哑巴亏。山东抚标营、道标、河防的任务是守德州,这些内地兵马战力可疑,而且,而且孙传庭未必能带走,比起贾庄时的卢象升来,孙传庭的营头只多了大同正兵营、保定家
丁和陕西抚标。
但其中的宣大兵马由于贾庄溃败,人员和物资肯定损失巨大,更重要是毫无士气。也就是说德州汇集的这些勤王军,总体战力可能还比不过卢象升,庞雨抬眼观察孙传庭,这个陕西巡抚身材高大,也颇有文官的斯文气质,坐在刘宇亮旁边仍颇
为沉稳。不过庞雨知道孙传庭也是装的沉稳,因为他此前认为清军已经北返至德州,全然没有预计还有一支清军往东去了济南,在对清军苗头的判定上是有失误的,所以
他从临清直接北上,而没有渡河去牵制东路清军,兵部若是真的要他背锅,也不是毫无理由。整个大堂中的人,各自担忧着自己的事情,只有刘宇亮这个视师首辅最为轻松,他不用不承担责任的,还刚刚上报了一个大捷,可谓游刃有余,他唯一要担心的
,就是后面还要面对清军。
堂上传来一通梆子响,众人都停止说话。大明朝的各个官衙大体相似,庞雨从桐城县衙到德州,坐堂官从知县到了首辅,议事的气氛都差不多。跟县衙不同的是,议事的都在堂上就坐,堂下并没那些衙
役站着。
庞雨跟着众武官跪拜坐堂官,刘宇亮倒也没有摆架子,示意众人起身。“东虏肆虐,于滋数月。本官自出京视师,一路行来所见,白骨露野村无鸡鸣,百姓荼毒之惨不可言说,惊闻济南省城被破,实震惊莫名,忧心如焚之下,召集各
位将军商议,如何力图恢复,救济南绅民于水火。”续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各军勤王入卫已数月,老夫此来带有户部拨发饷银一部,先给各营补上
半月饷银,德州州衙再给各营发放十日粮草,务必让勤王各师士马饱腾。济南天潢重地,不可久陷敌手,必须尽快恢复,就请孙都堂分派。”
庞雨听到十日粮草,不由松一口气,有刘宇亮在,至少粮食比以前有保障,就是这补的饷银还是太少,只是聊胜于无。
刘宇亮把分发钱粮的事情说完,就把会议交给了孙传庭,一点不掺和指挥事宜,只干他视师的职责,现在连庞雨都有点羡慕这个视师的角色。孙传庭比较直接,简单通报了济南被破的消息,说清军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到达济南城郊,在城郊抢掠之后,于正月四日攻破了城池,城破的消息是长清知县传报
,同时还收到兖州府被围攻的求救信。
接着孙传庭就让各个将官先说,对面的宣大各将都看向最上首的杨国柱,应该是他的资历最老。杨国柱偏头看了看虎大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杨国柱才出列一步道,“下官败军之将,原本不该再乱说话,但事涉兵马要事,斗胆禀刘中堂、孙都堂、颜军门知道,各镇兵马向与东虏交战几无胜绩,此番又在贾庄战败,连卢都堂都当阵战死,折损的人马器械且不管他,便是眼前剩下的宣大兵马,下官斗胆说一句,兵
只要是溃了,收回来就不是先前的兵,那胆气都丧了。”
堂中的将官低声议论,上面的孙传庭没有招呼,只是神色平稳的看着桌案,看不出他的情绪。杨国柱抬头看了看几个文官,吸一口气又继续道,“就这点丧胆之军,之前还欠着去岁七个月的饷银,勤王之前累计六万九千五百两,现下又是三四个月,刘中堂
费心从京中带来,也只能补足半月……”
刘宇亮温和的举手打断道,“方才来时收到确信,后日当有一笔饷银送到,当可再补一二月。”
杨国柱躬躬身,“钱粮可补,士气不可补,下官带兵多年,就眼下兵马情形,若驱迫交战,顿时便溃散而逃,甚或兵乱也不是没有。”
宣大的将官大多点头赞同,颜继祖皱眉盯着杨国柱,“杨帅的意思,就是不与他打仗了,任由他肆虐不成?”
“回颜军门话,东虏还在山东,自然也不能不管他。”
刘宇亮偏头去看孙传庭,孙传庭此时才开口道,“那杨帅以为,该与建奴如何打仗?”“下官以为,那济南已然破了数日,北地可用之兵就眼下这些,不可贸然汇集人马大战,东虏抢了这些钱粮子女,必是要出边了,兵马都要护着这些物件,倒是分
散了,我们兵马先与之小战,以小胜积累士气,等高总监和其他勤王兵马汇集,才能再与东虏交战。”他下首的虎大威也出言赞同,然后是王朴,这其中王朴的实力最强,因为他没有参与贾庄之战,这三个人表态之后,宣大的态度就明确了,就是认为目前没有实
力跟清军交战,希望孙传庭不要逼迫他们,但可用恢复士气的名义打一些小战斗,好让孙传庭跟朝廷交代。孙传庭转向左侧,第一个就是保定总兵,刘光祚跟几个文官见礼后小心的道,“下官领兵来得迟,至今尚未入城,眼下这鞑子苗头已在德州左近,那鞑子最是跑得
快,请各位大人先让小人兵马入城,以免骤然遇袭损了人马士气……”
这句话一出,周遇吉下首两个军官也跟着叫嚷起来,原来也是没进城的。庞雨偷眼看了看上首位置,颜继祖脸色铁青,孙传庭的眉头已经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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