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大伯”落下,地宫内先是一静。
林晏的脸色阴暗,而陈易等人的身影半隐没于黑暗之中,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倒是陈易先打破了沉默,他看着那有些无措的林家小娘,轻笑道:
“弟妹气色有些白,最近过得可好?”
听到这话,林晏的目光先是一滞,而后阴沉起来。
林琬悺察觉到气氛不对,心里慌乱,只能尴尬地“嗯”了一声,连句有劳费心都没说。
“来日到我府上,我这个做大伯的也好照顾一二,别客气。”
陈易却像是个没事人般笑道,好像他们真的很熟络一般。
而一旁的林晏目光已经狠厉了起来,
“别来无恙啊,陈千户,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你。”
林晏的嗓音沙哑,五指按着罗盘愈发用力。
父亲的金身被毁,当场身死于林府,京城近乎半沉入地下,林府多年的谋划,以及过往的权势都在顷刻之内毁于一旦。
究其根源,就在于眼前这个西厂千户,以及他身后的妖后。
而现在,陈易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还跟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有说有笑。
“那妖后给了你什么,你这般护着她,连家父的恩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林晏操纵着手上的青铜罗盘,仿佛站在庞大的封嵎山神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
“端碗砸锅,你背信弃义,我却不是你这等小人,我要恪守家风,给我个解释,留你全尸。”
封嵎山神动了起来,巨人般的身躯缓缓朝陈易靠近。
陈易默默抽刀。
一旁的殷惟郢也神色紧张,双手从怀里抽出符箓和纸人。
林琬悺眨眨眼睛看着这一幕,她不知道林晏跟陈易为什么突然翻脸,眼下脑子有点懵,可她一个女人家,早就习惯了相敬如宾下的沉默。
封嵎山神的脚步踏得地宫震荡,山般的身影映衬得他们渺小不堪。
伴随着庞大的身影,是拿满是铜锈的表面,阵阵史前年代的威压铺面而来,陈易一时险些忘了呼吸。
就在这时…
安后缓缓上前。
林晏先是不解,而后眼睛不住瞪大。
在那深红如血的宫群上,渐渐呈现起虚幻的白色九尾。
安后动了。
她骤然而起,地上掀起横风,烟尘四起,跃起数尺,毫无花哨的一掌拍在了封嵎山神的肩膀之上。
砰!
巨大无比的山神竟然被拍得弯曲膝盖,像是陡峭如云的山麓被拍折了腰!
“何方孽障,敢杀我儿?”
又是一掌。
无形气息在随着掌心拍下倾泻而出,陈易隐隐约约看见她掌心似有古老金文,而封嵎山神在这一掌下,膝盖撞向了地面,竟单膝跪地。
“我死了,你们就要吃他绝户么?”
安后阴冷地发问,又是一掌。
第三掌拍下,封嵎山神双膝彻底跪地,地面多出骇然的深坑,半座地宫都似在震荡,而操纵山神的林晏惊骇万分。
紧接着,林晏马上从安后的话语里捕捉到什么,面色发白地吼道:
“他不是你儿子!”
话音落下,陈易脸色微变,攥住了刀柄。
“他是陈易,你仇家,晋国陈氏灭了你安氏本宗。”
林晏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倾力喊道。
凤眸里掠过一丝迷茫,安后缓缓落地,接着抱住了脑袋。
记忆里,好像有什么要涌了出来。
坚守多时的落咏城最后城破出降,西晋的马蹄几乎踏碎了街道,起初,那些兵瘩子们只是挨家挨户地要钱要粮,谁交的钱多,谁就有活路,后来,几乎每家每户都被敲了一遍后,贪得无厌的兵瘩子们就开始抢了,没钱就杀人,就强暴。
那個姓陈的统帅,纵容着屠城与劫掠,她还记得,自己蒙脸出逃的时候,街道上成堆卖起了两脚羊,里面有一张,正是她伯母的脸!
即便她后来投奔到了京城,成了一宫之主,可家破人亡的惨状仍旧于噩梦间阴魂不散。
“死了、都死了…全死绝了。”
安后摇摇晃晃着,凤眸布满血丝。
封嵎山神摆脱了限制,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阴影如山般覆盖了下来。
陈易额上泛起了冷汗,
怎么偏偏是这时候………
“他晋国陈氏灭了你安氏本宗,毁了你安氏的祖先牌位!这样的人,伱还把他认作儿子?”
林晏一边操纵着山神,一边面目狰狞道。
看着陈易和女冠,他已经狞笑了起来。
甚至可能不需要他出手,疯癫的安后都会…转身亲手杀了他们。
“晋国陈氏…灭我安氏本宗。”
安后步履蹒跚,像是个得了疯病的女人,
“我还把他认作儿子,他灭了我本宗?”
伴随声声自问,恍恍惚惚间,安后阖上了眼,再睁眼时,却似乎来到了太古之时。
那是个离仓颉造字都不算遥远的年代。
一头戴冠冕的男子,背靠着九鼎,面前是涂山,而这山花似锦的涂山里,血液如河般流淌。
涂山氏跪在地上,看着夏启将她的氏族、将她的本宗,屠戮在她的面前。
她就这样,亲眼看着她的儿子,杀死了一又一个亲人。
“他灭我本宗…”
安后反复低喃道,压着嗓音嘶吼了一声,
“他灭我本宗!”
陈易僵在了原地,林晏笑得更加厉害。
可下一秒,
“他是我儿,就是我儿…”
眼泪泊泊流出,安后哭了起来,
“不是我儿,又怎会灭我本宗?!”
林晏的笑容凝固住了。
攻守之势异也。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一番话,竟让陈易与涂山氏记忆里的夏启,再度重叠到了一起。
刚刚站起来的封嵎山神,又一瞬间被拍到在地!
轰鸣声掀起滚滚尘浪。
林晏呼吸急促,刹时间被死亡包围,就在他喘息之际,下意识喊道:
“太子救我!”
随着一声话音,他的身后猛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吸力。
驴头太子的身影一闪而逝。
骤然之间,尘浪过后,林晏的身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装着涂山遗骸的罗盘也坠落在地。
只剩下林琬悺站在原地,正懵然地面对着这一幕。
失去了罗盘的操纵,封嵎山神一动不动,跪倒在地上像座小山。
陈易转身走向太后,正准备提防着准备抽刀,可安后两手一伸,猛然把他搂到了怀里。
“易儿,真的是你…”
她抱紧着陈易的脑袋,摁住着他的后脑勺,深深地按在怀里,仿佛他还是个嗷嗷待哺的雏儿。
陈易被按得呼吸难耐,警惕的气氛被生生地按碎,想着挣脱,可君母却按得更紧了,接着陈易感受到,有泪打湿在后脑勺上。
殷惟郢旁观着这一幕,忽地怅然,好像她还系着双丫头的时候,也是一把被母妃按在怀里,直到脸颊发烫才放开。
只是后来,长大了,修了道出了家,便是在王府,也少有再见了。
母妃好像不能理解她的世界,她也无法理解母妃的。
“可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心中自语着,眸光多了几分清明。
太上忘情,这些都是该忘掉的,若不长生,什么都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罢了。
良久之后,安后终于放开了陈易。
逃离了凤鸾团圆的香软囚笼,陈易喘了几口气,不由腹诽,
…有点难顶。
安后好像完全沉入到娘亲这角色里头,
什么严肃、警惕的气氛,一碰到娘亲,就变作了闹闹腾腾。
啧…
她进入了角色,自己可不行。
陈易深呼吸几口,正准备说些什么,可安后却转过脸,将目光投向了林琬悺。
林家小娘打了个寒颤,手脚发抖,张望四周,可都找不到林晏的身影,
安后敛着凤眸,步步走进。
情急之下,林琬悺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陈易,下意识喊了句:
“大、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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