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来人,老船夫稍微瞪大了眼睛,这么久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向万西峰寻仇后回来的人。
要知道,这个万西峰,并非泛泛之辈,不然在这京畿之地,也不会有江北李逵之名,而且号称武艺不下那声名鹊起的陈千户。
只见那人默默登了船,随意地便坐了下来,老船夫看了好一会。
“开船吧,老人家。”
“哦…现在就解绳…”老船夫反应过来,立即解开了绳子,点起了灯,昏暗夜色里,小舟缓缓跨过大江。
寻常日子里,到了晚上都是没有船的,只是现在近了年关,生意多,也想着多赚点钱,过个好年,于是江上可见三三两两的小舟,都是舟头点了灯,载人渡江。
老船夫看着那独自一人的官爷,想了好一会,踌躇后试探地问:“官爷,你那两位同僚……”
“他们不急着回去,但我明天有事,今夜便要回京。”
听见陈易的嗓音平淡,脑补了一番万西峰一打三反杀二人的老船夫这会更是惊讶了,但也没有多问。
陈易坐在舟头,眺望着湍湍江水。
目光似乎穿透大江,落在远处的京城里。
闵宁要离京了…
哪怕她自己不说,但有过前世,陈易也猜得出来。
闵宁亦龙亦凤,命在蜀山,便是指蜀山之中,留有属于她的传承,她几乎注定是要离京的,待天下乱武之时,一气御三十六剑杀蛟龙,横空出世,是为春秋剑主。
她的剑,与周依棠的相类,更是周依棠日后的争道之人。
陈易知道,闵宁素来就不适合京中的蝇营狗苟,只是要担起闵家的牌匾,入了锦衣卫,袭来千户之职,相较于藏污纳垢的京城,她更想到外面去看看,到江湖上走一走。
江湖不是没有藏污纳垢,只是江湖太大了,容得下恶人,也容得下好人。
今日在西边碰壁,明日就往东而去,东边碰壁,就往南边再去,天南地北,再是身不由己的地方,也总有一处立锥之地。
他更知道,如今闵宁被夹在至亲与自己中间,到底有多难做。
老船夫摇着橹,不时回头,就见陈易出神地看着大江。
忽然,老船夫听到一句问话,
“老人家,你说…我喜欢一个姑娘,但姑娘家里人不太喜欢我,这该如何是好?”
老船夫挠了挠脑袋道:
“官爷做官的,那姑娘家里人不喜欢官爷,那她家的官得有多大?”
“不如我。”
“这……”
老船夫听着,便有点不明白,但也不清楚内情,便凭着朴素的经验道:
“这倒是他们有点不识货了,不管咋样,总不能强求吧。”
那人停顿了一下,回道:
“可我最擅的是强求。”
这条江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老船夫见过不知多少年少儿郎,像眼前这般固执的,倒也见过几位,这会摇头失笑了。
“老人家你怎么笑了?”
“官爷,若要强求,且不说姑娘愿不愿意,便是愿意,可跟家里闹僵,也是埋下一粒疙瘩,起初没什么,可久了之后啊,这颗疙瘩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刺人了。”
老船夫徐徐道来道:
“官爷若还是强求,那与其强求人家姑娘,倒不如强求自己。”
与其强求人家姑娘,倒不如强求自己…
陈易琢磨了一会,旋即道:
“好…老人家,伱这句话说得好。”
语毕,陈易不再开口。
京城越来越近了。
………………………………
闵府的街巷外,响起一连串的鞭炮声。
原来今日是个嫁娶的良辰吉日,一早便燃起了鞭炮,如今新郎已经出发了,骑着马就要去接亲,一大堆亲朋好友走着随着,人家府上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筹备着喜馍馍、红包、红鸡蛋,到时候,就走街串巷地发上一发,讨点喜气。
鞭炮声响彻着,地上都是红红碎纸,闵鸣随意将些飘入府上的碎纸扫了出去。
她侧过眼,便见这大喜的红碎纸,染了一整条街巷,新郎要去把新娘接过来了,到那时候,便又是满地红碎纸,亲朋好友拎着喜帖欢聚一堂,新婚洞房夜,吵吵闹闹个没完。
闵鸣出神了一会,便不再看了。
这些东西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妹妹闵宁。
她是怎样,没关系的,可闵宁是怎样,却怎样都有关系。
如今爷爷要走了,招魂七七四十九日,只是在人间停留一会,便又要自此相隔了,而阴阳有序,人间再见的日子,大抵是不再有了。
闵鸣心里惆怅,也更明白爷爷这两个字喊一声少一声的道理。
只是如今她更上心的,仍然是闵宁,仍然是她执意在京中留上一会。
她留上一会是为了什么,闵鸣如何不知?
只是今日爷爷要走了,闵鸣暂时也不好再说了。
便叫外人啊,烦心事啊,都离了这闵府去了吧,今日爷孙们好好聚一聚,道个别,以后便莫要再惦念了,都好好过活。
闵鸣深吸一口气,她握着扫帚。
接着,就在她转身回府时,不经意地看了街巷一眼。
她旋即停在原地,紧紧攥着扫帚,有一些颤抖。
外人来了,烦心事也来了……
只见那人缓步走着过来,一言不发。
闵鸣红唇紧咬,直到他走到闵府门前停住时,才颤颤开口道:
“怎么是你?”
“闵姑娘,我不能来?”陈易反笑问道。
闵鸣不知该说什么,她之前猜测陈易会报复,如今甚至做好了待报复之时,依照太后安排的准备,可不知为什么,他的报复迟迟没来。
眼下再度见他,闵鸣难以言喻地急促起来,她攥住扫帚。
陈易转身正欲踏入闵府。
“停下,你要做什么?”闵鸣嗓音急促地问道。
陈易双脚跨过门槛,方才停下脚步,问道:
“他们去哪了?”
“…在后院练功。”
听着闵鸣回得缓慢,陈易目不斜视道:
“闵姑娘,不必这么警惕。以我跟闵宁的交情,我又怎会对你们不利?”
话音落耳,闵鸣稍微放松了一些,下意识道:
“既然如此,那还请…”
“你想请我回去?”话还未出口,陈易便沉声打断。
闵鸣滞了一滞,话到了喉咙边,生生堵在了那里。
她手攥了起来,死死攥住扫帚,她气息喘着,看着陈易就在面前,来者不善,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闵府门内门外,气息沉闷凝重,似是一种煎熬。
看着陈易始终都不回头,闵鸣深深吸一口气,随后,轻轻唤道:
“陈千户…还请回吧,妾与一道回去……”
她话语里的意思,已然明显。
这时,陈易转过身来,正在闵鸣抬起一抹苦涩期望时,却见陈易满眼戏谑。
他就像那时一样,讥诮地看着她这一个以色为傲的女子。
闵鸣呼吸一滞。
“你觉得,我今日是为你而来,还是为闵宁而来?”他问。
闵鸣尽量脸色不变,低声道:
“都一样。”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一样,都是把人推入火坑。
她吸了口气,嗓音妩媚起来道:
“妾这通房过了这么久,都还未服侍过千户,说来也是失责,如今又惹到了千户,那无论千户对我做什么,就都是妾应得的。”
她媚眼如丝,语气近乎于明示。
陈易却已然转过脸去,平淡道:“那好,我不要你了。”
这一刹那,女子脸色兀然僵住,桃花眼慢慢瞪大,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她忽然有种不真实感。
那不是休,所谓通房是没有休可言的,他是直截了当的说…不要了。
闵鸣先是闪过一抹庆幸,随后想到宫里面,便兀然有种天塌了的感觉。
他就这样不要她了?
那她以后…是不是就对宫里…没用了?!
闵鸣的手脚由衷冰凉起来,呼吸滞涩在喉咙里,良久之后才颤巍巍吐出一句:
“为、为什么?”
“你不是说我做什么,都是你应得的吗?”
一句话,便把闵鸣的话又堵了回去,她脸色泛白、泛僵,定定地站在原地。
陈易未曾回过头去,他不是没想过照着闵宁的法子,给这看似卑躬屈膝,实则以色为傲的青楼女子来场彻头彻尾的羞辱。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必对她如此上心,又何必做这么多?
与其如此,倒不如简单利落地来一句“不要了”。
这样,闵宁离京也离得安心。
而那天生丰腴的女子已然心神不宁,她正欲说些什么,却又听到一句:
“我要见你们爷爷。”
………………………………
冬日的艳阳并不滚烫,反而稍带寒凉,闵宁挥着刀,刀柄上满是汗水。
闵贺站在老树下,安静地看着闵宁的每一个动作,哪怕心里惊叹,面上也只露出微微喜色。
待不知过久,闵宁收刀入鞘,缓缓走向了爷爷。
“爷爷见你刀法里隐隐有剑法,你…如今既练刀,也练剑,怕是有些不妥。”闵贺缓慢地说着,回忆着闵宁方才的刀路轨迹,他挑不出什么毛病,那番话是凭着经验判断。
闵宁轻轻摇头道:“爷爷,我有分寸的。”
闵贺想到她迟迟不愿离京,哑然失笑,终究是没多说什么,只是道:
“…你爹也说过,他有分寸,唉,算了,不谈了,爷爷多看你们几眼。”
闵宁垂下眼眸,平淡地应了一声。
爷孙之间一时无话。
闵贺眺望远方天空,层层叠叠的云朵团着岁月的痕迹,他不知与这孙女相别多久了,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那个人如此固执。
他是已经死了的人,劝也劝过了,说也说过了,他终究只是又叹了口气。
“你们两过得好啊,爷爷死了都安心咯。”
说着,闵贺忽然猛拍大腿,笑道:
“爷爷忘了,爷爷真死了。”
“爷爷…”
闵宁笑了起来,笑声里却又掩不住的苦涩。
笑着笑着,她眼眶微微发酸。
说起来,她或许终归还是该谢谢那个与自己不对付的殷惟郢,若不是那太华神女,恐怕她无论如何,都圆不了这个心愿。
只是心愿圆了不久,就又要化为一空了,而且,还带着遗憾。
直到现在,在爷爷回去的时候,陈易也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闵宁嗓音稍带哽咽:“爷爷…”
闵贺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他不再谈起那个人,毕竟,这是最后一日了。
然而,就在闵鸣的拦阻声里,
闵贺的双瞳慢慢瞪大,
那张熟悉的面孔,踏进了院内。
“是你!”
闵贺深吸一气,嗓音低沉。
话音落下,闵宁猛地转过头去,便看见陈易立着。
温情骤然而散,气氛急转直下,风亦寒凉萧瑟,那人不发一言,就踏着院中的枯叶,缓缓走了过来。
闵贺眸光凝起,直直盯着这不速之客,气机滚动,阴煞阵阵,似是随时呈现出日游神之姿。
一旁的闵宁微垂着面,她默默攥住刀柄,五指颤抖,紧张难以掩盖。
院子里弥漫着化不开的冰冷死寂。
“给你老人家带了点东西。”
那人说着,把手深入到怀里,像是从里面摸着什么,闵贺神色紧张,却见他最后摸出一块红艳喜人的喜馍馍,递了过来。
闵贺微微一怔。
他今早便听见了鞭炮声,这俨然就是这人从那里讨来的喜馍馍。
“你老人家要走,刚好有人结婚,我匆匆赶来,没有东西好准备,就在那讨了个喜馍馍。”
陈易走近着,把喜馍馍递到了闵贺的面前。
闵贺全然未曾想到,陈易若举刀,那他早有准备,可突然递来一个喜馍馍,反倒让人不知所措。
最终,闵宁快步走了过去,代爷爷接过了喜馍馍。
她把喜馍馍掰了开来,香气滚烫啊,飘着荡着,闵贺也闻得到,死了的魂魄不能吃,不能喝,可人们还是把贡品放到坟前,只因闻得到,闻过了,也就吃过了。
“你…为何要来?”
闵贺微微转过头,凝望起了陈易。
他在长孙女口中几次听过这人,正是这人,觊觎着这落魄闵家之中的两个相依为命的姐妹,屡屡要胁逼迫,从前便是背靠林党徇私舞弊之徒,如今仍旧贼心不改。
而且,偏偏闵宁对这人犹为上心,而这人的武道境界,也入了春秋名册。
以这人的能耐,当面把他闵贺打杀干净,可以说轻而易举。
“我知道你怎么看我。”
陈易终于开口了,嗓音平淡。
闵贺回以冷视道:“既然知道,那你何不就此离去?”
“因为你们打不过我。”
闵贺刹那哑口无言。
唯有双手攥紧了些,他面有怒色。
良久后,他沙哑道:“有什么话,便说。”
陈易从怀里慢慢掏出了那张通缉令,道:
“是闵宁把这通缉托了给我。万西峰,武道六品,诨号金刀贼,为人作恶多端,滥杀无辜,却又犹为重孝,家有一位瞎了眼的老母,我杀了他。”
闵贺面色冷然道:
“那又如何?你不是正擅杀伐?”
“但我除杀了他之外,还让人赡养他的母亲。”
陈易嗓音平淡,
“你,明白吗?”
闵贺的脸上,出现了略微的错愕。
一旁的闵宁双目落在陈易身上,默默地看着他。
陈易缓缓说道:“我确实觊觎她们两个,你觉得她们所托非良,我也不否定,但现在,我愿意为她变好一些,我愿意强求一下自己。”
他的神色无比坚定,话语亦是有力。
闵贺听在耳内,厉声喝问:
“那又如何,她的命不在这京城里!”
“与我何干?”
陈易的嗓音低了下来,
“我不会想着劝服你,但我在意她,她也在意我,这事如果你还有什么话想说,我不介意手底见真章。”
闵贺幽魂的眼眸似冒着鬼火,他直直注视陈易,面里犹带怒意,良久后,便撞见闵宁那繁复的目光,最后,他沉下心来,喑哑地问道:
“你知不知道你会毁了她,你把她强留在这里,知不知道她到底要怎样?”
陈易深吸一口气,骤然提高了语调:
“那就让她离京。
你们都说我会毁了她。
我不会,
我强求我自己等,让她自己来选,我会等她自己愿意!”
话语不高,却似如铮铮铁语般坚定,即便是闵贺,此刻也瞳孔猛缩。
“你说什么?”
闵贺有些失神,似全然没想到,这个人竟会做出如此让步。
“我不会毁了她。”
陈易拍了拍无杂念,洒然一笑:
“她现在是个少侠,
以后会抬起头、背起剑,当个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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