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雅阁照着江南形制,极致精雅,小榭明窗,流水绕着假石湍湍,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矮竹,掩映之下,隐隐可见高楼,杜鹃脚下的鹅卵石路,收拾得精细,两侧并无杂草。
路上有血。
“你是说,那安南王杀了两人,在一众侍卫掩护下逃了?”
杜鹃凝望着地上暗红的血迹,开口问道。
谍子抱拳禀报道:“回座主,那安南王似已有四品境界,哪怕是我们一击得手,也未能将之当场诛杀。”
杜鹃并不苛责,而是道:“有四品的能耐,你们能活下来报信算不错的了,死去的兄弟姊妹,之后给他们计功。”
谍子重重点头。
一旁的副手稍微上前了一下,看了看血迹后问道: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放心,安南王逃不出这锦雅阁,只是暂时不知他会躲到哪里去。”
杜鹃不急不躁,好似山林间老练的猎手,
“算算时间,两厂一卫应该到了,在这之后,阁主也会亲自过来。”
副手面露惊色,不可置信道:
“阁主也来?她不是要护卫娘娘么?”
“没有人敢动娘娘,而且这一回,毕竟是安南王,阁主亲自前来诛杀,也更为稳妥。”
“那我们…”
“我们先确定安南王的位置,若果可以的话,在阁主到来之前,将之诛杀,也是大功一件。”
杜鹃一边说着,一边掐着手指,似在计算时间。
副手自然知道这是大功一件,可是到底该如何将这安南王诛杀,心里却没有头绪,而眼前的杜鹃却表现得极为信誓旦旦。
杜鹃转过脸,问道:“你有疑问?”
“属下看座主似乎胸有成竹。”副手径直问道,“座主可是有什么凭依?”
杜鹃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眺望着这条竹林小路。
小路起初幽深寂静,随后渐渐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一身玄色官服突兀地出现在远处,他由远及近地走来,手里还牵扯着一个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面色迷茫,双颊有些发白,小腿一软,跌坐地跪在地上,而那人毫不留情地把她一扯,生生把她扯了起来。
膝盖磨破了,泛着血,饶是见惯美人的喜鹊阁谍子,此刻也不得不惊叹那人竟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来者何人?”副手朗声问道。
“原西厂千户,现止戈司丞,陈易,助喜鹊阁一臂之力。”
副手听到之后,讶异了一下,接着将目光转向了杜鹃。
原来,这便是座主所说的凭依。
陈易扯着红衣女子,缓缓走到杜鹃的面前,拱了一拱手,后者淡淡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便将目光挪到了那红衣女子身上。
杜鹃平淡发问:“这位是谁?”
陈易似是扯一头牛一般扯了一扯道:“没错的话,应该是安南王妃,魔教圣女,姓祝名莪,我审过一遍。”
红衣女子颤颤地抬着手,指尖交叠,满脸的不可置信,似是不相信陈易就这样出卖了她。
杜鹃紧紧盯着女子抬起的手。
陈易继续道:“有这安南王妃,应当可以寻到安南王所在。”
杜鹃微眯眼眸盯着陈易,似是要从后者身上看出些什么。
陈易却表现得犹为坦然。
杜鹃指了指祝莪道:“把她交给我。”
陈易没有丝毫的犹豫,将祝莪交到了杜鹃的手里。
祝莪的眸子颤了颤,回头看了眼陈易,又直直看着杜鹃。
陈易朝她回以一个宽心的笑容,似是在让她不要担心。
接着,
杜鹃的手按在了祝莪的天灵盖上。
哗!
陈易瞪大了双眼,瞳孔猛缩。
五指陡然用力,祝莪的脑袋瞬间像是西瓜一般被扯裂了起来,皮肉下垂似是藕断丝连,仅剩下无头的尸体,缓缓栽倒在地。
那媚态十足的魔教圣女,就这样死在了杜鹃的手中。
……………………………
两炷香前。
“别抢东西啊,别抢东西啊!”
廊道里,人群拥挤,相互推搡,嘈杂之声不绝于耳,那些平日各领风骚的头牌姑娘们,各个花容失色,争相夺路而逃,像是火星四处乱窜,掀起更大的混乱,那些寻欢作乐的男人们也是跟着乱跑一通,不少人都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就只顾着跟着跑,怎一个“乱”字了得。
“里面有乱臣贼子,说是这里有乱臣贼子!”
“真有吗,是安南王的人?!”
“不知道,先跑了吧,别管那么多!”
……………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锦雅阁这与江湖牵连颇深的地方,其中大大小小的亏心事从来不少,不然一个个头牌也不会夺路而逃,生怕自己被当作乱臣贼子一并剿了。
而这正是喜鹊阁的本意。
锦雅阁内愈乱,宫里便愈是能够一箭双雕。
既能围杀安南王于此,又能将整个勿用楼都吞入腹中,化为喜鹊阁的一个提线木偶。
喜鹊阁谍子麻雀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她刚才喊得卖力,引导着锦雅阁内的风向。
而她更知道,将勿用楼吞入腹中是宫里安插谍子的本意,围杀安南王则是额外的计划,倒不如说,宫里料到了安南王会有使者前来,却不曾想安南王火中取栗,亲自来此,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场面已乱作一团,到处都是人踩人,还隐隐约约能听见鲜血喷涌的声音,“死人了”之类的惊呼倏地飞起。
麻雀满意地看着这一幕。
喜鹊阁不担心安南王会趁乱逃走,因为两厂一卫已经封锁了整个锦雅阁,安南王即便是要逃走,也得有路走,更何况…眼下的安南王,都极有可能已自身难保。
麻雀噙着笑意,随着拥挤的人群流动,制造着更多的混乱。
直到一只手,从厢房内探了出来。
麻雀怔了一怔。
而她整个人,猛地便被扯入到厢房内,木门几乎瞬间就阖上了。
混乱之中,没有人会在意少了一个人。
麻雀跌跌撞撞,看似身形不稳,却袖中抽刀,朝着那把自己拉入厢房的人凶狠一刺。
寒光划着呼呼地破空之声。
可那人更快。
快得超乎她的想象。
匕首还未探到他的身前,她的手腕便被黏住,那人一手抓住其肩膀,另一手攥住手腕,接着一拧,匕首哐当掉地。
麻雀顷刻间便被制服,在那一瞬间,她看清了两人武道境界的差距。
随后,她的昏睡穴被一根银针刺中。
“这个人,应该就是喜鹊阁的谍子之一。”
看着倒在地上的麻雀,陈易缓缓道。
“官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到她在同一条廊道里来回了两次,而且喊的声音最多。”
这么多人里,找到一个喜鹊阁谍子并不容易,哪怕有过一世经历,把麻雀拉入厢房时,陈易也不过是三四成把握。
好在这谍子不复自己所望,骇然出手,让自己几乎百分百确定。
陈易看了看麻雀,又看了看祝莪,随后问道:
“祝姨,伱的易容术,可以用在别人身上,是吧。”
祝莪那时假扮秦青洛,光从外貌之上,陈易完全看不出破绽。
红衣女子点了点头,可一会后,娇媚的容颜上出现一抹苦涩,道:
“可是,祝莪眼下并无能影响他人心智的秘法,哪怕是有,也不可能…让人觉察不出来。”
陈易道:“不怕,我有。”
“哦?”
“我可以破去她的我执,让她分不清别人是谁,也分不清自己是谁。”陈易如此交代道,手指已经掐起了法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红衣女子肉眼可见地呆了那么一下。
她的嘴唇嗡嗡颤抖。
陈易扫了她一眼道:“有什么便说吧。”
祝莪定了一定,踌躇许久,深吸一气,有些艰难地问:“我那时…分不清官人与明尊的差别,是不是……”
陈易的语气波澜不惊:“正是我的手笔。”
接着,他看见,红衣女子瞪大了双眸,脸色稍微变得苍白,似是信仰在崩塌一般。
陈易微不可察地拢起了手。
祝莪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那竟是一张激颤得泛起微潮的脸,
“真…真好。”
陈易怔了一下。
都坐好应对祝莪暴起的准备了,却不曾想,祝莪竟像是个终于破镜重圆的妻子一般,露出这般热烈的容颜。
“什么真好?”
“官人做得真好,”祝莪轻轻把额头抵在陈易的胸前,“若不是如此,祝莪怎么知道官人是明尊?”
话音落下,陈易微怔后,敛了敛眸子,不住一笑。
看来这安南王妃…差不多彻底归心了。
陈易顺着话道:“那时…对付秦青洛是次要的,你才更重要一些。”
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而祝莪呼吸一滞,随后仰起脸,“嗯”了一声,嗓音水媚。
………………………………
“祝莪”,或者应该说麻雀,其头颅亲手被杜鹃所拧断。
血液溅到了杜鹃身上,这无名老嬷的弟子,其杀伐果决竟到了如此地步。
这让陈易的一些准备,也随之沦为了泡影。
不过,也只是一些准备。
杜鹃转过脸,随意地把尸体踢了开来,面上带笑地看着陈易:
“谢过陈千户仗义相助,那么…我想安南王得知王妃之死,只怕肺都要气炸了。”
她手里王妃头颅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血,陈易瞥了一眼,止住了视线,缓缓问道:
“我本想让这魔教圣女领我们到安南王藏匿之地,那么眼下…又该如何是好?”
杜鹃笑着说道:
“留她一命,她也不一定会带我们过去,反而可能会将我们引到相反的地方。”
一旁的副手没有说话,他心里觉得杜鹃这一回无疑是孟浪了,可是上司说话之时,他这个下属不好插嘴。
只能待事后复盘之时,再劝诫一二。
杜鹃提了提手里的头颅,继续道:
“如今安南王藏匿到不知何处,我等一筹莫展,不知千户是否有想法?”
陈易面露苦色道:
“如果连喜鹊阁都没有想法,我又有什么想法可言?”
“千户毕竟出身西厂,而且多一个脑袋,多一种思路。”
话音落下之后,陈易便低下头,作起了思考状,许久后道:
“听闻安南王素爱其王妃,如今他不知道王妃安危,或许可以以此引诱安南王暴露。”
杜鹃听到之后,点了点头道:
“此计倒是可行,只是到底要如何去做?”
她在循循善诱,让陈易亲口把他的计划说出来。
而她听见,陈易佯装思索过后,缓缓道:
“先散播谣言,说安南王妃已落入我等之手,再等一会之后,便说安南王妃已死,安南王定然坐不住,哪怕不亲自前来,也会派人过来。”
副手听在耳内,正欲说些什么。
杜鹃暗中打了一个手势,她指尖交叠。
他立即闭嘴,低着头呈现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计划不错,只需稍作调整,相信定然能引出安南王。”杜鹃点头称赞道。
陈易微微颔首,抱拳道:
“那么…事不宜迟?”
“事不宜迟。”
杜鹃回道,说着,拎了拎手里的头颅,似是刻意让陈易看得更清楚些。
竹影掩映之下,杜鹃看得见,陈易的眼眸掠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
杜鹃暗暗勾起一抹冷笑。
说起来,她也不确定,陈易是否真的心里有鬼。
只是在那时,她听着厢房里的交谈,意外得知,此子竟对安南王有所渴求。
喜鹊阁总是善于抽丝剥茧,而其中蹊跷,不得不让杜鹃留一个心眼,所以杜鹃对陈易的出现,早就有所猜测。
杜鹃提着那国色天香的头颅,以眼角余光,观察着陈易的神色。
并无太多的异样,惊骇后回复了平静。
果真并非泛泛之辈…
可是,你的手,为什么止不住地在颤抖?
杜鹃心底冷笑更甚。
陈易越过杜鹃,正欲起步。
但走了两三步,身后的喜鹊阁人并未及时跟来,杜鹃仍站在原地。
“怎么了?不是说事不宜迟么?”陈易开口问道。
“不急,容我先问千户一个问题。”
杜鹃顿了顿,继续道:
“千户是如何得知,我们喜鹊阁在围剿安南王?”
陈易目光平静,淡淡道:
“我出身自西厂,自然是从西厂同僚口中得知。”
杜鹃点了点头,似是对这番说辞并无怀疑,道:
“此事喜鹊阁确实告知过两厂一卫。”
副手的眼皮却跳了一下。
喜鹊阁告知过两厂一卫?
这事他这个做座主副手的,怎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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