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一晃而过。
这些日子无论是止戈司还是别的地方,都并没有什么事务需要犯愁,陈易也乐得清闲,几乎是去一趟止戈司看上一眼,跟罗南无打声招呼就回到家中。
江湖事务在新年到来之时往往极多,但大多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往往各处衙门就足以应付,根本就动用不了止戈司,哪怕动用得了止戈司,也是司丞之下的各个司务去处理。
至于如何处理,与许多市井说书先生讲的不一样,首先要靠的自然是人脉,其次是官府权威,再次是财力,最后才是武力。
这世上没有空中楼阁,一个能入止戈司的人必然是五品武夫,最次也是六品,而武艺成长到这种地步,断然少不了各式各样的人情冷暖、贵人相助,整个止戈司内十位司务,其人脉几乎覆盖了整个京畿一带。
所以游胥认识仇罡,陈易杀了游胥,因此牵扯上仇罡来寻仇之事,实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而京中倘若有人将陈易杀死仇罡之事揭露,说不定又会牵扯上不少人过来寻仇。
哪怕有周依棠在,这些人难以威胁到陈易及身边人,但老是被蚊子钉袭骚扰,还是非常可怕的,而且说不定哪一日就阴沟里翻船。
没有公务繁忙,陈易便待在家中,整日也不算无所事事,清晨时分陪着殷听雪在周依棠督促下修炼,随后自己也跟着练一下寅剑山的剑,在这之后就和周依棠谈一会天,大多时候只有短短一刻钟,而且这前世之妻少有回应,一刻钟后她便回客房再度闭关养伤,直到晚上才能再见一次面,这未免让人心生郁闷感怀,只是陈易很少怜花惜草自寻烦恼。
吃过午饭后的时间陈易倒是清闲自在,但却也是殷听雪最怕的时候,只因这时的夫君是最容易饱暖思那啥的,少女算过了,下午折腾一回,得等到一个半时辰到宵禁之后才有力气,可他晚上又会再来一回,不仅遭不住罪,而且整日的时间就这样被浪费了,所以她只好另寻法子,好说歹说,终于把陈易劝住了,劝住来做什么呢?
她念书给他听。
这做妾的少女之前因为陈易常常不在家,没事可做,便读了很多很多书,其中上至四书五经,下至精选版聊斋都有,都是陈易买回来的,一卷卷堆在书房里,几乎把整个书房都占满,而殷听雪看过了其中六成,多是话本这类杂书,从书里见到形形色色的故事、形形色色的人,她看书的时候很安静,连看到感人肺腑处,都是安静地抹眼泪。
如今她要念书给陈易听了,陈易听得时候也很安静,等她念完一卷之后,才跟她聊聊书上的故事。
而少女念书很有策略,在下午的最开始,她念的都是故事性强的话本,慢慢过了半个时辰,她就开始念些晦涩难懂的佛经道经,把陈易念得昏昏欲睡,不得不回卧房睡个午觉,而这时殷听雪就清闲下来了,可以做些自己的事。
说是做些自己的事,其实大体也还是读书,也就偶尔做些女红,玩下投壶,或者一个人玩叶子牌,好不好玩不重要,最主要是自在。
每个人都喜欢自在,只是每个人想要的自在不一样,对于陈易而言,自在就是陪陪这个陪陪那个,对于少女来说,自在就是有一个家,在家里一个人待着。
这一连数日后,忽地迎来雨水,越近新年,这雨是淋一场少一场,并不浓厚的乌云压在天上,府邸里光线暗沉,青瓦屋檐唰唰地往下落水,土腥味很淡,少女一袭鹅黄色衣裳,抱着《牡丹亭》正准备念给陈易,可陈易这时不知怎么,直直眺望着南边的方向,好一会后突然翻出来宣纸,说是要写信。
写信就写信吧,作为他的妾室,殷听雪为他压好了纸,研好了墨,笔尖也用小嘴哈了口气梳理好。
口口声声说要写信,可陈易抓住笔后,提笔悬在宣纸好一会,迟迟没有下手。
墨水滴到案台上,斑斑点点,半散开来。
殷听雪困惑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他怎么还不下手,难道准备一气呵成写骈文不成?
“我不会写信。”半晌后陈易憋出字道。
殷听雪笑了,一手捂嘴一手抱着肚子笑,险些就站不稳摔倒在地。
陈易扫了她一眼道:“有这么好笑?”
小狐狸立刻就不笑了,连忙摇头,小手叠在了胸前,细声细气地劝他别生气。
陈易也没有跟她计较,而是凝望起了空白的宣纸,这笔墨实在无处可落。
说不会写信,倒也不是完全不会,起码字是会写的,但问题是不会写文言文……
自己不是粗人,遥远的过去有过九年教育怎么都不会是粗人,可写文言文却是另一回事,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也正因如此,自己对诗会一类并不感冒,其实哪怕是唐宋元等等朝代在这世界不存在,想要抄诗也是极难的,连文言文都不会写,抄再多的诗也是底子虚浮会露馅,更遑论比诗词更高的骈文了。
陈易自觉不是粗人,可对于襄王女来说,这夫君就是粗人,粗到不能再粗的那种。
“那要不,我念你写?”想了想后,殷听雪提议道。
陈易正有此意。
于是殷听雪就把手撑到桌子上,细声去问陈易想要写给谁,想写些什么,当得知陈易要写给怀孕的女王爷时候,殷听雪沉默了一下。
她忽然不想帮陈易写信了。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殷听雪晃了晃脑袋,还是一心一意地帮陈易写信。
信里多是慰问的话,少有一两句交代近况的言辞,明面上是写给王妃的,信写到最后,情意绵绵,要留下一句映衬的话。
殷听雪就作了句诗:一春相忆久,此日始逢君。
陈易原本想写上去,可临到结尾,总得说些自己亲口想说的话,更何况顺着这信看了这么久,心里也有些思量。
于是他写下八个字:
苍山负雪,海枯石烂。
这八个字写得好不好,陈易心里也没底,只是把信给折好了,找机会就到驿站寄出去。
算算时间,信寄到时,她们也应当回到了南疆。
实话实说,信用白话文写未尝不可,只是陈易想到这信秦青洛会看,若用白话文写,不仅让这女王爷瞧不起,甚至会让她大失所望,所以他才执意以文言文写就。
殷听雪看在眼里,所以也没有去劝陈易,她知道这夫君性情就是如此。
而且她还看见,
在深夜的时候,他待在屋外偷偷给她雕菩萨呢……
因为上次被她笑过,所以他不在早上雕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闵宁带着闵鸣上门的那一天。
闵氏姐妹出现门外的时候,陈易还是很意外的。
闵宁面色严肃,眉宇紧蹙着,那双丹凤眼钉在了陈易身上,薄唇抿着,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而她的姐姐则俏脸泛白,不敢与陈易对视,桃花眼低垂着,颇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见闵宁缓步跨过院门,陈易疑惑道:
“你怎么跟你姐一起过来了?”
话音落耳,皱紧眉头的闵宁错开了视线,她双手环胸,羞愧道:“有事…求你。”
陈易看了眼不远处的闵鸣,后者低着头侧开半步,这一个动作让陈易猜到了什么。
接着,他看回闵宁道:“月池,你不必求。”
听他语气如此,闵宁松了口气,而后一板一眼道:“该求还是得求,你我虽然是…兄弟,但一码归一码。”
她不知如何形容二人间的关系。
之前女扮男装,瞒着他瞒了那么久,所以说是兄弟也不觉有什么不对,如今真相一揭开,她女他男,还说是兄弟就总觉有些奇怪。
可换一个词,朋友?那有些太浅了,毕竟他们有更深的交情,都到嗓子眼了。可“夫妻”这词八字还没一撇,闵宁索性不想太多,就用兄弟。
女兄弟就女兄弟,他不是要女兄弟么?
“到底什么事,尽管说便是了。”陈易平淡道。
闵宁长叹一声道:“说来也简单,太后召了我姐姐入宫。”
解下来,闵宁便把闵鸣转告给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陈易,从初次入宫面见太后,到如今被太后追责,大体都讲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些疑惑之处,陈易开口发问,而闵宁也逐一解答。
听罢之后,陈易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闵宁紧紧盯着陈易,咬了咬牙,若非此事棘手至极,这种家务事她也想自行处理,只是如今的她对此无能为力,只能找上陈易。
她很想开口来一句,这一回过后,我就给你。
只是这话一出口,定然变了味,让他觉得她是拿处子之身做什么交换,闵宁倒也不担心被他瞧不起,她担心被自己瞧不起,因她想要的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所以闵宁没法开口,只好有些干瞪眼。
陈易噗嗤一笑,像是明白闵宁的想法道:
“我不是在犹豫,我是在想宫里的那位。”
闵宁微微颔首,轻声道:
“这样就好…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进宫直接对质就是了。”陈易顿了顿,扫了闵鸣一眼道:“实话说我早有想法,站在景仁宫跟她面对面,只是锦雅阁的事,弄得彼此有些尴尬,一直没有理由进宫,说到底…或许还得感谢你姐姐。”
闵鸣在话音之下把脑袋埋得更低,低头看不见脚。
陈易扫了一眼之后,就不再多看了。
要说对闵鸣完全没兴趣,那是骗人的,只是陈易话已出口、非到必要关头不会收回,而且他早就学会克制自己,眼下也不再多想。
而与闵鸣相比,景仁宫里那位,才是真正让人头疼。
陈易深吸一气,而后沉沉吐出,接着道:
“月池,我想我这回进宫之后,你就得早些离京了。”
闵宁愕然了下,但旋即就反应了过来道:
“你是说……”
陈易接着道:
“我怕她不会善罢甘休,到时若盯上了你,再走就为时已晚……趁现在她还不知你是女子,还是早些离去为妙。”
陈易转过头,顺着东华门扫了眼景仁宫的方向。
“这一回,我要进宫跟她谈谈。”
他又一次说道,似是说给闵宁,又似是自言自语。
“好…”闵宁顿了顿,补充道:”我等你回来再走。”
陈易并没有回绝,他知道闵宁原本打算过完年再离开,只是这一回,恐怕是天不遂人意了。
自地宫归来之后,哪怕陈易已经几乎不怎么到过景仁宫去,而她也有意不召陈易进宫,可她的掌控欲却是有增无减,无形间深到了这种地步。
譬如那一次微服私访,意欲当面赐殷听雪郡主身份,就可见一斑,倘若不是因为锦雅阁之事,只怕她要在那里与周依棠僵持上一整天。
而在前世,由于那时的安后并未踏入到地宫之中,所以对他的掌控并不深,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离京离得这么轻巧。
陈易转过身,走到水缸边上,掀开盖子,从里面盛了一勺子水,洗了一把脸。
接着,他轻轻敲了敲客房的门。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了一会便转身离开。
而他知道,客房里的前世之妻什么都明白。
陈易转身入了府邸,安顿好殷听雪后,出来时已是身着千户玄衣,背负剑腰携刀,随后朝闵宁挥一挥手,就直直往景仁宫而去。
天色溟漠,昏暗幽深。
景仁宫内。
地龙滚滚发烫,迎着寒风冒着阵阵白气,如仙境般飘渺,更衬得殿宇里的主人圣容天成。
原本正欲踏出门槛的雍容美妇停了下来,她拢了拢身上狐裘,似是心有灵犀,眸光渐深眺望东华门的方向。
守在宫外的宫女们迎着走了上来,宫外风大且寒,想劝这位太后不要久立。
可她们却见安后微一扬手,指尖停在半空中。
“传本宫之令,今儿若有宫外人意欲请见,一概不见,若有宫外人意欲强闯入宫,且当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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