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溟天色之间,陈易的脸庞映照烛火之光,昏暗的殿宇高不可测,如似有一尊无形之佛,将他笼罩在其中。
那女人面色惨白,却仍然在笑。
半晌之后,这被半提在空中的女人,轻轻双脚触地。
安后脚步微微摇晃,纤纤玉手抚摸脖颈,好一会后终于站好,随后凤眸挑起,笑吟吟地看向了那一手提拔上来的臣子。
陈易面无表情,定定站在原地,光影随着烛光在脸上交错,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安后看得到,陈易的手似在微不可察的轻轻颤抖。
“你在说什么?”
良久之后,那臣子的口中终于迸出话音。
“若本宫想你死,你走不到这里。”
安后平静地回应道:
“两位喜鹊阁座主皆是四品,而且配合无间,你纵有三头六臂,也要死在这殿前。”
话音落下之时,陈易环视四周,无论是明处还是暗处,都没有任何武人的气息。
这景仁宫内,近乎毫不设防。
安后慢悠悠抚着燕居冠服,明黄之色何其显赫,呈水滴形霞帔坠子悬于腹前,上瑑云龙纹,她缓步走到案桌之前,手一挥,一封拟好的懿旨便自上而下飘落到陈易面前,陈易抬头一看,便见懿旨的掩映之下,她的霞帔黄龙赤龙纠缠交加,如似闪电般倾泻。
懿旨似云般落到陈易手上,他垂眸看去。
那竟是一张封侯懿旨,而且定名非以地名,而是以美名,是为“武安侯”。
陈易凝望着手中的懿旨,随后缓缓放下,抬眼看着那立于案桌前的女子。
安后双手平放于腹,缓缓拾级而下,不急不缓道:
“吴庆胜之前应告与过你,本宫要封你侯位,如今见着了懿旨,是不是明白何为一言九鼎?”
陈易沉吟片刻后道: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惺惺作态?”
“因为本宫是真货。”安后朗声道。
陈易默然不语,而安后已经走到面前,她打量着陈易,凝视着他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唇,她的目光长长,仿佛这张脸是被她生出来似的。
安后倏地一笑,如生百媚,却又不失威严,她道:
“京城内外,多少乱臣贼子拿本宫膝下无子来中伤本宫,可现在瞧瞧,若本宫再多几位似你一般的子嗣,他们只怕连中伤的能耐都没有。”
陈易闻言,直直盯着安后,缓缓开口道:
“我不是你的子嗣。”
“那你是谁的子嗣?”安后面色平静,开口问道:“涂山氏?”
陈易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安后转过身,幽幽落下一句:“那你怎知本宫就并非涂山氏?”
陈易微一怔愣。
她侧过脸,以眼角余光打量陈易道:
“她留了一缕残魂在我体内。”
陈易的瞳孔微缩,双手负在身后,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而安后已经抬脚移步,身影缓缓自侧门踏出景仁宫。
陈易拧过头来,后知后觉地跟了上去。
明黄艳丽的长裙及地而行,印染着飘忽不定的云纹,安后走在廊道之上,陈易紧随其后,他不时侧眸看向周依棠的方向。
“且放心,没人会死。”
安后似有察觉,平淡道。
陈易拧过头来,看着安后,映入眼帘的是她那穿着金杈的发髻,桃瓣似的散着柔光,这女子正是这一国一朝的君母。
她到底在想什么?
安后在前面走着,不消多时,便穿过了宫门,两侧宫女纷纷跪地行礼,陈易朝四周一望,发现不觉之中,已经深入到内廷后宫之中。
走到一处时,女官素心自远处迎了过来,她抬头扫了陈易一眼,很快就低了下去,随侍在安后左右。
陈易不以为意。
但对于素心而言,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不愿被太后提及,却又让太后魂牵梦绕的男子。
最初从地宫归来的几日里,太后娘娘数次于半梦半醒之间明言要诛杀此獠。
枭首示众、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类似的懿旨素心不知拟了多少遍了,每一回的刑罚和相应的罪状都各不相同,太后娘娘对此子的憎恶可见一般。
就在尚书内省众女官怀疑这立有救驾之功的陈千户,或许活不到年关之时,太后娘娘却对此人提及得越来越少。
像是寻常人的漠视不理,又像是临朝称制之下冰冷的物尽其用。
女官们揣摩上意,素心也亦是如此,只是无论如何揣摩,都想不到相应答案。
不过无论上意如何,太后娘娘既然不再提及此人,那就意味着事情已告一段落。
宫里对于这个名字的管束,也放了开来。
只是不知为何,随着陈千户越来越声名鹊起,宫里提到越来越多,本来漠视不管的太后娘娘,竟避之如蛇蝎。
宫内不允再提及这个人,这虽无明令,但有言外之意,不乏宫女太监因此遭殃。
到此为止,素心本以为就这样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那异姓王彻底退兵的前些天里,
太后娘娘脸色阴沉地返回宫中,在景仁宫内枯坐了整整半日,期间屏退众人,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而待太后娘娘出来之后,案桌之上留有字帖,以隶书写下一行佛偈:【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随后是四个字:“真假难明”。
素心看见此字帖,本来并不在意,毕竟太后娘娘熟读佛经,这一行字帖,不过是对佛法的心有所悟。
然而在这之后……太后娘娘却自称患了癔症,先是召来了宫中御医,问诊无果后,怀疑是鬼魂作祟,便召来钦天监的道士。
道士们起初连番问卦投杯,皆是一无所获,于是众说纷纭,但到过几日后,渐渐理清其中情况,查明是为涂山氏残魂所害。
涂山氏阴魂不散,不知为何竟留下了一缕残魂在太后娘娘体内。
素心的思绪之间,太后娘娘目不斜视,不曾回头看去。
待走到深处时,安后停了下来,缓缓问陈易道:
“你今日为何事入宫?”
陈易不露声色道:
“闵鸣的事。”
“哦,看来你在乎她,本宫还以为不在乎。”安后玩味地说道。
陈易不做回答。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告知面前这个女人,自己是因为闵宁才进到宫中。
“既然你如此在乎,何不趁早要了她,害得本宫唱了这么久的黑脸。”
安后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楼,叹道:
“本宫在那里见她时,她抖得厉害,教了那么多天,还是如此惧怕,可见她悟性实在一般,按佛门的说法,真真是没有慧根。”
陈易随口应道:“她自然没有慧根。”
“那你说说,她有什么?”安后笑问。
“……”陈易沉吟一会后道:“傻逼?”
听到这从前闻所未闻的用词,那凤袍女子先是微微怔愣,反应过来后,不由失声大笑。
“好词,好词…”
笑过之后,安后轻叹两句后道:
“虽是骂人的话,却也说中了这只有色相的青楼女子。”
随着这一番对话,二人彼此剑拔弩张的氛围,算是彻底缓和了下来,只是仍有些许的僵硬。
陈易见这一幕,稍微调整过了些心情,他道:
“我在乎她,从一开始到现在,不过只在乎她的色相。
要说性情这一点,她不一定不讨喜,娶回家中定然会是贤妻良母,只是她常年受困于青楼之中,见识为免太过浅薄,而且与我相差极大,又几次给我使绊子,所以要说真有多么在乎,那也不见得。”
安后微微颔首,赞许道:
“很好,这种女人,你玩玩就可以了。”
陈易三分真七分假地附和道:“那自然是。”
“林琬悺亦是如此,你玩玩也就可以了。”安后又说道。
陈易不知她为何提起林琬悺,或许是因地宫的缘故吧,不过他仍然回应道:“那自然是。”
话音刚落,安后便道:“安南王妃,你玩玩也就可以了。”
“那自然…”话刚出口,陈易反应过来,骤然改口道:“自然不是。”
安后却又笑了起来,捂嘴道:
“你还想瞒得住本宫?你肚子里有多少虫子,本宫都一清二楚,易儿,从你出现在我面前那天起,你就逃不出娘的五指山。”
话语之间,微寒的凉风掠过,远处的景仁宫屹然不动,宽大的燕居冠服也是这般屹然不动。
一旁的素心看见这一幕,识趣地低下头,像是个木头一样直立着,待在这宫中服侍太后多年,她早就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接着,安后转过身来,目光柔和,然而嘴上噙着冷笑道:
“那王妃扮本宫扮得很像是吧。”
陈易没有回答,眼眸垂了下去。
“真不知安南王知道你与她私情以后,到底是什么反应,不过说到底,还是摆不上台面,而且你也没那么在乎她。”说到后面,她越说越温柔。
陈易沉吟不语。
“既然不在乎,那又为何与她相交呢,是为了用假货替代真货,”安后顿了一顿,嗓音和缓道:“这又何必呢?”
陈易倏地抬眸,嘴唇微动,却又似乎被切中了要点,说不出话来。
安后的话音越趋慢条斯理道:“与乱臣贼子结交,只为以假乱真,于大节有损,于大义有亏。”
陈易的眼角眯了起来。
安后已经靠了过去,指尖轻抬,想要触碰一下那一张熟悉的脸庞。
话已至此,她再不隐瞒,拢着凤袍万般温柔道:
“易儿,你我不要再闹别扭,再做母子可好?”
陈易低下头,良久后终于道:
“可你才是假货。”
“……”
似是风都为之一停,那燕居冠服之上的凤颜滞涩,脸庞肉眼可见的僵硬了起来。
她成假货了?
而面前的陈易勾唇笑了,问道:
“要不要假扮一下那时的王妃,让我喊几声‘娘’?”
安后面如白纸,原本屹然不动的凤袍颤了起来。
陈易满脸堆着亲切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那凤袍止住了颤抖,她又笑了,笑容里并无急切,而是悠然自得:
“只敢提及王妃,不敢提及涂山氏,你是在害怕什么?”
这一回话音落下,陈易勾起的微笑稍稍僵住。
安后凤眸与陈易对视,许久之后,面色自得。
她转过身,指向那座小楼道:
“何不上来一叙?”
陈易思索之后,微微颔首。
于是安后便领着陈易上楼,随意对女官素心挥了挥手,后者马上从这动作中会意,立即转身去吩咐宫女备来酒菜。
伴随着君母与臣子在二楼落座,一样样小菜被宫女端着上了楼,而素心则亲自捧着一壶上好的“佳清酿”,隔着铁网温煮了起来。
不一会后,陈易和安后之间的酒杯里都盛上了热酒。
安后捻起了酒杯,酒水微微摇晃,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她眺望起了远方后道:
“本宫还记得,在地宫祀天坛里头,你到底是如何维护本宫。”
陈易听到后举起酒杯的手停了一停。
那时安后被涂山氏所附身,如今记得地宫之事,本来也无可厚非……
可是…听她这番语气,
难道真如她所说的那般,涂山氏的一缕残魂留在她体内?
安后慢慢道:“记忆犹新啊,先帝沉湎于玄修,以致于本宫入宫多年却膝下无子,不曾知道为人父母是何种感觉,那时终于明白了,哪怕过了这么久,每每想到你自伐,心头都隐隐作痛。本宫的意思,你可明白?”
陈易怔了怔,没有看她,盯着杯中酒液道:“不明白。”
“你说不明白,其实你心里明白,只是不愿面对。本宫查过,你孤身一人来到大虞,不曾提及父母,想来是年幼时便不知父母,正因如此,涂山氏对你真心相待、视若己出,你也将她视为了你的母亲。”
安后温和一笑,平平淡淡地点明道:
“那本宫如果说,要将你视作儿子呢?”
陈易猛地抬起了头,瞳孔微缩。
宫女上前斟酒,安后接过,她已经有些微醺的醉意,但仍旧一饮而尽。
半晌后,她缓缓道:
“如今你再也见不到涂山氏,定然思念万端,而本宫这些日子以来,屡犯心病,也想认你做个义子来缓解……虽说义子义母终归是假的,可假作真时真亦假啊。
更何况那涂山氏留了一缕残魂在本宫体内,倒也算不得假。”
安后说完话后,脸上泛着些许酡红,似是不胜酒力所说的胡话。
陈易嘴唇微动,不知如何回答。
安后的眼神真挚,轻笑一声道:
“说到头来,或许你我之间是抱团取暖,你被涂山氏认作了启,也把她当成了母亲,而我膝下无子,无人可依,如今涂山氏已重回地宫之中,你我恰好能作对母子。”
陈易终于开口道:“…什么意思?”
“还不愿明白吗?”
宫女上前斟酒,安后再度举杯,接着她浑身一颤,螓首晃动,似在与谁争抢着控制权。
陈易下意识地起身,这一幕与当时涂山氏附身安后之时,两个魂魄彼此争抢躯壳时几乎一模一样。
许久之后,安后缓缓平静下来,她凝望着陈易,柔声道:“启,你真不愿认娘?”
那是涂山氏的口吻!
伴随着这一话音落下,陈易瞪大了眼睛,嘴唇嗡嗡地喊了一声:“娘…”
接着他好像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又道:“娘娘…”
安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似已尘埃落定。
可她没有想到,
陈易心头却是暗笑了一声:
她说涂山氏仍有一缕残魂留在体内…
但为什么,她会叫他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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