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随意自里衣内割开一条麻布,蒙在了殷惟郢的眼睛上。
想到这是他的里衣,殷惟郢俏脸就腾红起来,薄唇轻抿,轻扯了一下。
“别放下来。”
耳畔响起陈易的声音,殷惟郢的手就随之一停,她犹豫后又问道:
“到底发现什么了?”
陈易随意应道:“一些鬼魂事物,看了许被迷惑心窍。”
话音落下,殷惟郢便把手放了下来,安安静静地等待起来。
陈易则凝望着棺中尸体,不时回头仔细辨认,身形与殷惟郢相似,而且身着太华山的道袍,唯一不确定的是面容。
陈易想了会,而后问道:
“鸾皇,你生辰在何时?”
“癸未年,二月初七。”殷惟郢应声道,“龙王日,也就是拜龙王的时候。”
她那时与陈易说好了,生辰时若是喜欢,他便送她簪子,只不过离生辰还很长,确切的日子并没有告知陈易。
陈易低头看着棺中女尸,伸手下去摸索之后,在腰间处发现了一枚无事牌。
无事牌上刻着生辰八字,陈易有直觉,应该就是这具女尸的。
癸未年,六月初九。
跟殷惟郢的生辰不同,时间对不上。
陈易轻吐一气,既然生辰对不上,也就是说殷惟郢真的不是纸人。
要造出一模一样的纸人,需要生辰八字重合。
他原本在想,会不会殷惟郢也是纸人,而棺中的才是真正的“殷惟郢”,但如今一看,这种猜测可以排除了。
接着,陈易又有另一种猜测。
他拿起手中的刀,往下戳了一戳,直接将尸身洞穿。
尸体传来结结实实的肉感,并未随风而散,显然也并不是什么纸人,而是一具真正的尸体。
陈易敛起眸子,心念道:
这具尸身跟殷惟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但她的身上却穿着太华山的道袍……
是后来有人披上去的,还是她本来就是太华神女?
思路交错在脑海里,陈易一下诞生出了多种猜测,而每种猜测似乎都说得通,但也都需要验证。
陈易扫了眼地上王长子所化的碎纸堆,他不禁想,是不是景王与王妃全都是纸人?
这一个想法太过可怕,而且让人难以接受。
但其中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陈易侧过眸看着茫然等候的殷惟郢,思索琢磨了好一阵子。
景王与王妃是纸人如何,不是纸人又如何?
先前的调查里,陈易凭借女婿的身份,在景王府的各处都查探过一番,连侧妃用玉如意之事都查到了,但就是没有查到更多的线索。
所以无论景王与王妃是不是纸人,都找不到线索,都寻不到幕后黑手。
若是寻不到幕后黑手,是不是又如何?
念及此处,陈易思绪兀然通畅了起来,不管景王与王妃是不是纸人,寻到一切的幕后黑手,才是至关重要的。
更何况,这事若暴露在殷惟郢面前,只怕会让这女冠再度道心破碎。
陈易深吸一气,连着尸体带着棺材挪开到一旁,随后将目光投向了更里头。
里面似乎还有空间,就着月光看不清晰。
陈易从怀里掏出火镰和随身的小油灯,点火的噼啪声响起时,殷惟郢不住一笑。
“笑什么?”陈易回过头。
殷惟郢止住了嘴,顿了顿后低声道:“你都金丹了,怎么还用火镰点火?”
“我没怎么学过术法。”陈易如此道。
天眼通内汇入真气可以推演术法固然不错,而这段时间以来怨仇阴阳诀也积攒了不少的真气,可问题是陈易得到的术法秘籍并不多,道策算一本,但其中的法术却都基础得几乎鸡肋。
火焰生了起来,陈易抓起殷惟郢的手,慢慢往棺材下方的空间而去,那是一条狭长黝黑的甬道,两侧泥土里泛着寒气,诡谲的阴森感扑面而来。
甬道长且狭窄,只容得了一人通过,陈易与殷惟郢一前一后,油灯光照明在前方,他们好像一直在往下走,一直深入到地底里头。
不知走了多久,景色出现了变化,陈易凭着油灯的亮光,看见远处一扇古老的青铜门,门上雕刻有狮兽,但已经残缺得不成模样,层层绿锈堆叠在门上。
陈易努力辨认着门上的其他图案,接着看到一朵彼岸花,立即意识到门后是什么。
地府。
谁能想到,在景王府的后山里,竟然会藏着一扇通往地府的门扉。
陈易深吸一口气,将手按向了青铜门,而后缓缓一推。
门立刻就开了。
而手中明黄色的油灯火焰,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便自火心处泛起幽蓝,化成了青幽的冥火。
陈易环视一圈之后,松开了殷惟郢的手,为她摘下了眼上的蒙布。
殷惟郢兀一睁眼,看见这幽冥地府的景象,愕然地呆了一呆。
举目可见是昏暗阴森,大片大片的深青色、幽蓝色挤占了眼帘,地上几乎荒芜,寸草不生,却又极其突兀地生着零零散散的彼岸花断肠草,愈是往远处看,就愈是朦胧,像是罩着一层薄雾。
“幽冥地府?”女冠惊叹道。
陈易微微颔首,轻声道:“在你家后山,有一道通往这幽冥地府的门,隐藏得很好。”
殷惟郢呆了呆,错愕与惊讶交织,她虽然听说过,类似门后便是地府的聊斋故事,可从未想到过这事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我想查出你家的真相,所以就带你走了进来。”陈易如此道。
殷惟郢点了点头,她也是满肚子的困惑。
“往前走吧,跟紧我。”
陈易起步向前。
“等、等等。”
殷惟郢叫住了他。
“怎么了?”
陈易转过头去,只见女冠两三步走了过来,青葱玉指捻住了他的衣摆。
她侧过脸道:“好了…”
陈易一笑,无论是在地宫时,还是在合欢宗的藏经阁,她都是这般牵着他的衣摆。
她害怕周围的环境,也害怕自己,可又在害怕之中不得不依靠自己。
陈易没有多说什么,再度起步向前,稍稍放缓了些脚步,让她能稳当地牵着。
二人一路朝前走,薄雾氤氲身侧,周遭的阴煞之气刺人肌肤,殷惟郢单手掐出金光护体诀,薄薄的细微光华贴着肌肤隔绝煞气。
“孟婆汤啊,卖孟婆汤啊。”
幽幽的声音自远方而来,陈易和殷惟郢都停了下来,举目眺望过去。
那是一个穿着淡蓝色马面裙的女子,她面容瘦削,姿容并不算多么动人,身影虚幻迷离,如似幽魂。
“孟婆汤啊,卖孟婆汤啊。”
她手里拎着一桶汤,勺子轻轻瞧在垂下的铁片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魂魄飘着浮着,一点点地接近着陈易和殷惟郢。
女冠哗地将手中桃木剑御在身前,满脸戒备。
幽魂女子来到他们身前,面色噙着热络的微笑,抬了抬手里的木桶道:
“你们要不要孟婆汤?”
陈易盯着这幽魂女子,接着道:
“我们是活人,又怎么会要孟婆汤?”
女子闻言脸上出现了一抹失落,她嘀咕着说:
“活人也可以喝的嘛。”
殷惟郢面色一凝,上前一步,斥声道:
“何方妖孽,奈何桥外私售孟婆汤?”
为了太华神女的气度,她上前一步前松开了陈易衣摆。
殷惟郢的道袍显眼,幽魂女子忙地后退一两步,抬手道:
“不是私售,不是私售,我日游神大人请示了阎王爷,特许我在这卖孟婆汤的。”
“日游神…”
陈易想起了谁,接着道:
“你这日游神…是不是姓闵?”
幽魂女子目泛错愕,脑袋不住往前倾道:
“公子你认识?”
看这幽魂女子的反应,陈易确定了她口中的日游神便是闵贺,于是点了点头。
陈易环视了下四周,环境陌生,眼下哪怕拿这地图,也不知身处阴曹地府何处,更遑论阎罗殿前。
而阎罗殿是此行的重中之重。
不仅因为要勾绝生死簿上的名字,更因为生死簿之所以为生死薄,是因上面记载着世间生灵的生辰八字、方位来历、祖先血脉。
换句话来说,生死薄上记载一个人的从出生到死亡的大部分信息,而只要陈易找到生死薄,除了能划掉自己的名字、斩断春秋名册的联系以外,还能找到那棺中女尸的来历,解开景王府的谜团,可谓一举多得。
陈易看着幽魂女子问道:“阎罗第二殿要怎么走?
幽魂女子回忆了下,指向了东南的方向,接着她道:
“你们要去那里做什么?那里最近乱得很,各种小鬼出没,还有些魂魄逃了狱,也不知是怎么了。”
幽魂女子不清楚那里的情况,但陈易清楚。
这一切,都与即将还魂的先帝有关。
于是陈易道:“这事你就不必多问了,谢谢姑娘指路。”
幽魂女子听罢,殷勤地问:
“要不要来碗孟婆汤,最后两碗了,正好你们一人一碗。”
殷惟郢皱眉道:
“你这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桃木剑在前,幽魂女子缩了下,连连摇头。
陈易回过头道:“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在这卖孟婆汤?”
幽魂女子悻悻然道:“也不没什么,你们不买就走吧。”
说着,她拎着木桶,飘然地从视野里离去。
殷惟郢凝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桃木剑挽半个剑花收回鞘中,轻声道:
“她只有一魂一魄。”
“哦?”
“孩童最容易丢失魂魄,而她却并非孩童,亦不像是地府里的鬼差,”见陈易不明所以,女冠清声道:“这孟婆汤里,只怕有鬼。”
陈易微微颔首,一个来历不明幽魂女子上来兜售孟婆汤,无论面上如何友好,只怕背地不知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小小的插曲过后,陈易和殷惟郢便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其实陈易并不确定幽魂女子指的方向对不对,但如今的情况来看,有方向总好过没有方向。
而哪怕幽魂女子引到了一处危机四伏的错路,以陈易如今的能力哪怕不足以反杀,也足以带着殷惟郢一起逃脱。
阴曹地府并非一片一望无际的旷野,而是山峦重重,泛着暗沉冷色的奇石遍布,石林森森,随处可见是寸草不生的荒芜,沿路上还能见到骷髅骸骨,以及骸骨边上滋养而出的断肠草。
沿着路走,地上冒出了些许黯淡的脚印,殷惟郢见到后疑惑道:
“有脚印?”
“那就证明前面有人…应该说有鬼。”
陈易抬头眺望,又往前走了一会,便见森森石林的交错之间,冒着幽蓝的火光,道路前方的不远处穿着喝酒划拳的嬉闹之声。
看到这一幕,陈易心中一定。
这路没有指错。
殷惟郢紧随陈易身后,穿行石林间,走了过去,便见幽冥蓝火烧着,伴随着嬉闹欢笑,能见人就着火唱着歌,仔细一听,还是“醉打蒋门神”。
那群人尽数穿着打满补丁的长衫,面容青紫,打扮像是山中猎户,兽皮裹身,劲弓长枪在一侧。
当二人走近之时,那群人里头的大汉见到他们,先是警惕了一番,站了起来道:“来者何人?”
陈易见状回道:“无意过路,想跟各位借个路走走。”
汉子们接连捡起地上的武器,有长枪有短棍,他们警惕地盯着二人看,其中一人喊道:
“这里竟然有活人走过。”
“活人?嘶,真是活人。”
“少见…太少见了…除了三百六十年一回的荡寇除魔日,就没怎么见过有活人了。”
地上一天,地下一年,对于陈易和殷惟郢来说,荡寇除魔日才过去几个月,对于这一群猎户打扮的人来说,却是数十年了。
那一个个眼珠子绕着二人转动,身着道袍的殷惟郢按住了桃木剑,见这一幕,几个猎户纷纷嘶了声,退后几步。
为首的大汉忙不迭地赔礼道歉道:
“咱叫刘廷,跟几个兄弟守着这条路成百上千年了,如今见着活人有些见猎心喜,给两位赔个不是,敢问二位来历?”
陈易抱拳回道:“也说不得什么来历,姓陈名易罢了,至于这位则是太华山的道人,与我是为至交好友,结伴随行。”
名叫刘廷的大汉便奉承道:
“想来两位出身不凡,特别是这位女道人,国色天香、貌若天仙,你们可是要过路,随我们来就行了。”
殷惟郢随着这话眺望远处,便见山路崎岖,石林层叠,各种岔路极多,沿路还有坑坑洼洼,再加上薄雾氤氲,若无人引路,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头。
他们此行要去第二阎罗殿。
只因大虞京城的生死薄归于第二阎罗殿看管。
陈易路上告诉她,之所以去第二阎罗殿,是为解开景王府上的谜团,至于谜团到底是什么,陈易却有些含糊其辞。
他不说便不说,殷惟郢只道他看轻自己,眼界摆得太高,若说人间也就罢了,可这魑魅魍魉横行的阴曹地府,像他这般内里还是凡夫俗子的人,又如何应付得了,到最后还是得自己这正牌道士来大显神威。
那群猎户盯着二人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陈易开口道:“既然诸位诚心相邀,那便劳烦诸位了。”
“不劳烦、不劳烦…”刘廷搓了搓手,示意着道:“就是不知两位身上可带着钱财?”
女冠斜眸一睨,嗓音清冷道:“我还以为是好心人,没想到要收买路钱。”
话音到此,她点到为止,全看身边的凡夫俗子夫君有无意识。
刘廷拍了拍胸脯道:“你说这带路的事,不大但也不小吧,且不说我们需要这纸钱来过活,若是不收钱,那么给你们带路你们心里也不踏实,所以意思意思就成了。”
殷惟郢默然不语。
而陈易却从怀里摸出一张面额极大的纸钱,郑重道:
“那便有劳诸位了。”
“好说、好说。”刘廷接过纸钱,塞入怀里,接着回头大喊一声,“兄弟们,利落地干活咯。”
一众汉子便窸窸窣窣地整理好东西,就在前头走着,刘廷则在他们的最后,招招手示意二人跟上去。
陈易缓步而去,见这一幕,殷惟郢暗暗轻叹摇头。
他终究没有看出来,
这一群人,眉稀,齿疏,筋黑,目赤,
食人者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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