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来了!
瑞文一下睡意全无,一个踉跄,扑到了屏幕之前,仔细地观察着电视机中那个无比粗糙,仅由几百个像素点所组成的,极度失真的黑白小房间。
他立刻辨认出了天花板上散发柔和光芒的吊灯,一扇拉着落地窗帘的窗户,深绿色墙纸,一幅棕红色圆形挂毯,还有角落一座用暗红砖石堆砌的圆形小壁炉。
壁炉?
瑞文从来没想到会在奥贝伦看见这种东西。他知道新德市的平均温度比地表要低一些,但远远不到要用壁炉生火取暖的地步。
这个房间到底是在哪里?地底多深的地方?弗朗哥老人家此刻又身在何处?
“我素未谋面的同类......”
一个沙哑却不失力量的声音在电视机内响起,几乎要和杂音完全混为一谈。他用的是英语,说得很慢很慢,也许是担心对面的同伴英语听力不够好,跟不上他原本的语速,省略了很多艰深的词汇,一些关键的地方会重复两到三次。
“你所看到的这个房间,是我现在居住的地方......我拖延这么久的原因是为了转移。现在......我可以确信你一定无法找到我......你一定无法找到我,我在你也许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瑞文在脑海中快速地分析着这段话的含义,最后,得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猜想——
对方现在很可能身在秘殿都市!
距离地表千余米,近年毫无音讯的奥秘之都,连存在本身都是奥秘。
可是,他立刻想到了一件事情,眼前的景象和他掌握的地理知识并不相符。
在梦境世界的记忆碎片中,受热传导、地热流等因素影响,地球数千米深的地方温度可能高达60到100多摄氏度。在千余米的地下,温度和压力受到地幔和地心的影响,理论上不可能需要壁炉。与此同时,由于极度缺氧,生火几乎是不可能之举。
弗朗哥老先生古怪沙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你会回信的原因多半是因为你从我这里想知道一些事情,我会选择性地告诉你其中一部分......这段信号只会播放一次......请仔细聆听,请仔细聆听,忽略掉你所知道或与你总结出的生存法则相悖的部分......从中随意地索取你所需要的知识......随后,它将会永久消失。”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大约位于地下3600米处。通过眼前的这个房间,我将向你揭示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秘密。你应该看见了那座壁炉,它并不燃烧柴火,而是这里一座巨大供暖装置的其中一个终端。只有依靠它,人类才能在这颗星球冰冷的内部生存。”
“是的,这颗星球的地心是冷的,这颗星球的地心是冷的。和你所了解的常识也许完全不同......这里的温度恒常维持在大约-40摄氏度左右,越往深处,温度越低......在那个世界所掌握的地质学和天文学知识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你和我的经历相似,这也是我需要提醒你的第一件事情......忘掉,忘掉那些夹带在记忆碎片中的科学常识和世界运作道理......在一颗内部完全冰冷的星球中,它们是完全错误的,它们是完全错误的,它们是完全错误的......它们是完全虚假的!”
“如果你还不知道这一点,这是你必须要注意的第一件事。越是深入地底,这个事实越是清晰。”
“你需要注意的第二件事......是随时,随时保持自己还是个人类的认知。相信我......这一开始会很困难,但慢慢会变得简单......这个世界对人类的定义相当宽松。如果对这点感到迷茫的话,你可以选择往下走......同样,越是深入地底,人类的定义越宽松。”
瑞文嘴里的硷水结饼干掉到了地上,盐粒散落一地。
一颗冰冷的星球,一个被烈日支配的世界,两种概念几乎完全相悖。在梦境世界的科学中,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自己现在的表情估计就像个刚知道每年圣母诞给自己送礼物的不是圣母,而是自己母亲的奥贝伦小孩一样。
这个鬼地方运作的底层法则究竟是怎样的?
他本觉得弗朗哥会在第二点上补充更多,但他并没有。
“你需要注意的第三件事情是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不论你选择的是哪一种语法体系,那都是你的一扇保护壳。随着我们逐渐深入未知的领域,更加严密的保护就会愈发重要......奥法守秘人所掌控的绝非异咒那么简单......我们在以我们自己所订立的秩序对抗这个世界的疯狂和混乱......这套秩序可以奠基于严密的理性和逻辑......也可以建立于更深层的混乱。”
“所谓的神秘学......就是我们在混乱的现实中不断寻找完善的秩序的体现......每一种符号,每一种语法......都是对规则的保护,保护,保护......”
代表经验和规律的现实是混乱,而代表超自然和非理性领域的神秘学是秩序?这与瑞文先前理解的完全不同,但理论上却不完全相悖。
研究异咒的人之所以会发疯,之所以会受到诅咒,变成怪物,归其根源也许并不是因为异咒本身,而是因为他们所理解的现实和科学规律本就是混乱错误的,所以才会和秩序产生冲突。
在一颗地心冰冷的荒诞星球上,现有的热力学、动力学、传导学......所有的科学法则都无法成立!都是虚假的!
一切都在以伪命题的形式结构运作着,自圆其说。
只有神秘学才能真正解释这一切。
瑞文默默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块沾满盐粒的硷水结饼干。绳结形状的饼干在他的眼中逐渐变形,模糊,最后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同样地,房间里的其他事物,包括再普通不过的床沿、窗户,窗外的建筑,看久了之后同样会产生微微的扭曲变形,出现颜色怪异的重影,甚至掠过违反常理的虚像,最后变成完全陌生的事物。
据说,两个人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们所订立的规律通常以书的形式体现......这是一种形式上的秩序,最稳妥的一种方式......如果你还没拥有书,我可以分享一些经验......”
瑞文突然心念一动,飞快地从书桌下翻找出了多罗莉丝婆婆留给自己的那册《魔声之书》残本。
苦于可能的诅咒困扰,他一直不敢深入研究下去。
“为避免秩序被混乱沾染,书上必须施加一些保护措施......这会害死绝大多数接触它们的人,但绝对必要,绝对必要!”
瑞文翻开了《魔声之书》的第一页,对照上面翻译过的指示语句。对应的动作加名字,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保护措施。
“第一重保护可以相对较松,可以是一句密语,也可以是一个简短的仪式......我曾经考虑过用宠物的名字,但那也许会让许多人知道我的爱宠名叫波奇,呵呵......”
弗朗哥老先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幽默了一下。
瑞文心中好笑,同时暗自悲哀,如果老先生或其他奥法守秘人真的这么做了,如果害多罗莉丝婆婆和她老伴路易斯融化成蜡油的诅咒竟然只是一只宠物的名字......
“你可以凭空创造出这本书,但这么做的难度比在上面的世界寻找一本古籍做投影参照要高得多......任意一本古老的书籍都行,只是一个参照,一个秩序的象征......”
听完弗朗哥老先生的一大段注意事项,瑞文大致明白了自己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
他必须再次进入梦境世界,在那里找到一本可供参照的书籍,并以此作为自己“书”的投射模板。是不是神秘学书籍似乎无关紧要,唯一的条件是足够古老,至少在500年以前。
问题是,这里的古老指的似乎是书籍本身,而非创作年份。在梦境世界里,500年前的书基本全都是古董,要进博物馆的那些......
等等,自己不就在博物馆工作吗?
自己负责的展区内经常举办巡回展览,展出各个国家地区的不同文物,当然也包括了书籍。自己能近距离接触它们的机会比一般人要多得多。
换句话说,自己只需要定期去看看,蹲守一本适合的古书就行,甚至不用偷走,只要能够短暂接触到,建立一个坐标就行。
这点和藏品管理员老张沟通一下,应该不成问题。
对于进入梦境世界,他最近有些抗拒,一方面是因为自己迟迟没有取得新的突破,不想牺牲重要之物,仅仅是去那边逛一圈。另外一点,是他不确定该怎么面对瑞雪,不确定该怎么和那具身体里不知到底是谁的意识沟通。
可以基本确定的是,瑞雪真正的哥哥已经死了,死在了3月10日的清晨,现在占据那副躯体,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是个不知名的东西,一个完全称不上好哥哥的家伙,甚至可能是个流氓、一个疯子、一个怪物。
而自己可能比对方更加像个怪物,一个脖子上全是羽毛,胸口长着嘴巴,有着两颗心脏的怪物。一想到这点,一种莫名的自我厌恶就会油然而生。
弗朗哥老先生说的很对,这个世界对人类这个概念的定义的确非常宽松。
可是,梦境世界里却并不是这样。自己现在外表还算正常,但在那个世界里却已经算得上一个十足的异形了。
或许,以后可以考虑拍一部《异形》的续集。
对,以后就这么办。他自顾自地露出了笑容,又想起了自己冲击奥斯卡的梦想。
“......做完这些,还只是开始。你对秩序和混乱的理解决定了你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这个世界......不要忘记最重要的一点,守秘。是的,我们的秘密绝不能被祂们所知晓......”
电视机突然开始剧烈地闪烁了起来,几声接近破音的高昂声响从中爆开。黑白屏幕中出现了一只动物,一只吐着舌头,仿佛在微笑一般,浑身毛茸茸的四足动物。
一只狗!一只梦境世界里的大狗!
下一秒,屏幕的边缘伸出了数十条,由肉眼难以理解的不规则线条所组成的触须,缓慢而轻柔地抚摸起了大狗的皮毛。
“波奇,波奇,波奇......”
仿佛是无法承受分辨镜头前难以成像的混乱画面,屏幕突然成了一团黑色的乱线,然后,啪地一声熄灭了。
温热的液体从瑞文的下巴一滴滴滑落到地板上。
脑袋中不知何时已经充满了嘈杂的嗡鸣。
从双眼中溢出的鲜血不知何时已爬满了脸颊。
刚才那短短几秒钟的画面完全超出了肉眼的承受能力,即便只是处理过的成像。
那个房间里的弗朗哥老先生,已经完全变成了不似人形,远远超出人类肉眼理解的,人类。
瑞文扔下了手中的《魔声之书》,下意识地退到了距离电视机最远的房间角落里,不住地干呕起来,还没完全消化的面包馅饼和着胃液,以及热奶油苏打的残留物在地板上铺开。
刚才那玩意是,人类?
是的,也许在地下3600米深处,那的确算人类。也许那里的人类全都长那个鬼样子!
更重要的是,那玩意,它,他叫我同类,同类!同类!!!
随着不适感逐渐消退,额头上传来了一阵钝痛,微微渗入头盖骨。自己一定是在刚才某个混乱的节点中,用头猛力撞了几下墙壁或床角。
头皮上多出了好几道忘记流血的伤口。
瑞文无视了房间内的异味和血腥味,慢慢地翻倒在了床上,正对着空调风口,冷却自己的神经。
这个星球是冷的。
这个星球内部有怪物,怪物说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
这怪物称呼自己为,同类。
卡梅隆敲了敲房门:
“瑞文,你还好吗?需要我进来吗?”
“噢,好,当然好......但等等,这地方被我搞得有点乱。”瑞文揉着额头的伤口,慢慢揭开一点皮肤,把血从皮下揉出抹开,用手帕和袖口擦掉,收好《魔声之书》,然后处理起地上的秽物。
窗外突然又是一闪,刚才看见的虚像再次掠过。
这次,他看清了,那是个人,在远处楼房的屋顶上翻跳奔走的人。
............
医务助手莫尼越过几条街,在平顶或斜顶的屋子上翻飞,他的身体无比轻盈有力,热风从他的脸上刮下汗水。
这段时间,他一直被母亲克劳芙关在屋内,曾经的导师鲍尔斯教授不时会来评估他的“病情”,作出不乐观的预测。
现在,他终于找到机会逃了出来。脑海中的怪声和他已经达成了内部协调,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现在已经完全融为一体。
他在长屋檐上稍作停留,后腿发力,一跃而上,稳稳地落在水泥屋顶上,远眺着被夹带血丝的明黄色天空笼罩的都市。现在他是一个崭新的人,自由的人,无数的冒险正在远处等待,再没有牢笼能将他束缚。
他是一名自由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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