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变故把瑞文吓了一大跳。在梦境世界中,深层咒术的效果并不明显,只体现为朦胧的镜中虚像,此刻却以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呈现在了现实中。
脑海中曾经搅动的旋涡此刻以无数飞舞旋转的木屑、地砖碎片、墙皮、钉子实实在在地体现了出来,尖锐的碎屑毫无规律地擦过皮肤,留下一道道抓挠般的血痕,被削下来的皮肉和血液同样成了旋涡的一部分,在碰撞摩擦中开始产生火星,随即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燃烧,随着蜡烛的火光变为飞舞的火舌。
火焰旋涡深处,瑞文竟看见了夜女士的身影。此刻的她如同那个浸泡在浴缸中,被绑在十字架上焚烧的女人般,沐浴着火焰,露出凄美的笑容,燃烧的脸孔凑上前来,重复着那天的亲吻,将火苗顺着舌尖传递。
“都是命运的轨迹......”她以三张不同的死者面孔同时微笑着说道。
火焰顺着气管灌入肺腔的感觉像极了溺水。瑞文用尽全力将她推开,身体重重地栽在地板上。一下心跳后,他惊讶地看见旋涡开始倒流,碎片开始朝完全相反的方向回退,逆向旋转,就像电影倒带一般。
没有燃烧,只是正常的碎片,不,那支翻倒的蜡烛泛出火苗,正欲点燃空中的一切!
瑞文艰难地伸出胳膊,抓住蜡烛,将它重新立了起来,它立刻冒出螺旋状的烟雾,漂浮在空中的碎屑在烟雾的引导下迅速有了规律,开始组合、重构,随着烟雾的逐渐定型而降落,拼接到它们本应所在的地方。
一分钟后,房间再次恢复了正常,除了桌子缺了一个小角,墙皮少了一大片,地板上的地砖多出了好几个坑坑洼洼的洞。
而这些缺少的事物慢慢汇聚到了一起,最终融合成了那本封面焦黑的《女巫之书》。
嘶......果然,世界上的物质不可能凭空增加,将不存在的事物变为客观存在的实体必须消耗转换现有的物质,这一点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不过,没想到居然会是简单粗暴的拆家,刚才蜡烛因为冲力翻倒,险些酿成大祸。
至于中途为什么时间会突然倒流,他并没有想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偶然的奇迹救了自己一命。另一件可以肯定的事情是,深层咒术非常危险,任何一个小差错都可能直接要了施咒者的性命,哪怕他背后有一名上位存在也一样。弗朗哥并没有对这件事情作出特别说明,也许是忘了,也许是因为这种程度的术法对他来说根本构不成威胁。
而我现在的状态也就是植入了几件遗产,稍微懂些神秘学皮毛的普通人。
瑞文无视了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上前拾起了那本《女巫之书》,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他小心地翻开书页,某种熟悉的感觉立刻开始在指缝间流窜,那种有什么东西被吸走的感觉,每回创造异咒的时候都会出现。
书页全都是空白的,泛黄的页面上隐约浮动着看不见的纹路,仿佛先前被“偷走”的东西全都回到了这里,只能被自己所感知。瑞文用手指轻触那些纹路,它们立刻顺从地变为有形的墨迹,散落书页之上。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书”,等待着被他自己填满。
瑞文想起了弗朗哥的嘱咐,为了避免秩序被混乱侵蚀,他必须为《女巫之书》加上保护。开篇的保护可以是任何东西,一句咒语,一个仪式,一组特定的动作,或者前几样东西的组合等。
任何不经过许可的翻阅或破译尝试都会为尝试者带来惨痛的后果,比如,活生生地化成一滩蜡油。
想起楼下的多罗莉丝太太,瑞文的内心就不住叹起气来。他觉得不应将保护措施设置得过于刁钻,尽管《魔声之书》第一章的仪式其实也并不复杂,只不过时间太过久远,“使者名号”逐渐被人遗忘,让它在后世逐渐变得无解。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瑞文决定放弃完全参考《魔声之书》的做法。他打算直接把开启咒文写在封面上,加上英文标注。考虑到奥贝伦已有部分语言学者开始着手破译英文,但尚未取得重大突破的事实,这种做法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破译难度,又不至于让事情变得过分简单,失去保护的作用。
用什么做开启咒文好呢?有名的电影台词?瑞文的脑海中莫名蹦出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这似乎不太符合自己的风格。
“让你害怕的不是未知的未来,而是不断重复错误的过去”?太长了。
“使劲活下去,或使劲找死”?嘿,听起来还不错,但还是算了。
“愿原力与你同在”?很帅,但不对味。
“如果我见不到你了,就祝你下午好,晚上好,晚安”
这句好。
思来想去后,瑞文相中了《楚门的世界》里的经典台词。
祝你下午好,晚上好,晚安。
这正是他最想在现实世界里说出口的话。情景同样完美贴合。
“导演,你觉得怎么样,技术含量如何?”
伤口皮下的淤血缓缓爬了出来,有气无力地组成了不那么工整的奥贝伦斜体:
非常好,我喜欢。
“喂,这未免有点敷衍吧......你还好吗?你的字看起来跟橡皮糖一样软趴趴的。”
没有回应,血字就这么歪了下去,缓缓滴到地板上。瑞文微微皱起眉头:
“如果你需要什么,告诉我,尽管我知道你多半只是在开个玩笑,你可比我有办法得多。你办不到的事情,我也不会有办法。”
后半句话更像是对自己的说服。他的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连上位者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又怎么轮得到自己插手呢?
他翻开《女巫之书》的第一页,用右手食指慢慢将那些漂浮其上的无形纹路编织成有形的符号,变为流畅的意大利斜体英文字母,印在书页上,慢慢渗入纸张:
祝你下午好,晚上好,晚安。
由于还没掌握希伯来文,他先在上面写好了英文注解,打算事后慢慢完善指引。这是自己的“书”,自己可以随意支配它。
随后,他翻出魔声之书,参考上面的格式,将现有的七句异咒,一页一句,慢慢转移到了书页之上,加上了少许注解。
在“书写”过程中,他意识到这些漂浮在书页上的无形事物并非无穷无尽,就像真正的墨水一样,用一点少一点,在将所有东西都抄录过来后,就已经不剩多少。
怪不得《魔声之书》里对异咒的注解全都相当精简,虽然没到惜字如金的地步。瑞文假设每一个奥法守秘人都曾经历过一段这样的时期,尽管“钥匙”——在无法确定对方的具体称呼前他决定就这么叫——当时的条件应该比自己要好些,对方选择的投影可是梦境世界最知名的魔法书之一。
他合上两本书,锁进了卧室角落的小箱子里,又试着呼唤了几声导演,没有回应。大概是对方在休息吧,他对自己说道。
在梦者之屋对着几块画上记号的石头练习了一个正午射击后,瑞文在5月25日晨昏两点出发去了趟南部墓园。当他经过附属街区边缘的火车站的时候,发现班车停了,不少人愁眉苦脸地挤在车站上,表情像极了广告牌上马戏团小丑的哭脸。
嘶,不会是冲突升级了吧?瑞文能够想象出公车站一定也是同样的光景,果断放弃坐车,掉头朝日升街的方向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分割红日广场的小路口旁边,执政党和在野党的拥护者们身穿不同颜色的衣服,安静地对峙着,双方手上都拿着纸牌、画报和横幅。几面红色和黑色的旗帜被无声地挥舞着。
高举烈日的溶解圣母像前,人们的汗水不停淌落,在地面发出滋滋的声响。聚集在广场上的十多名“广场门徒”自觉地挪开了步子,缩进角落,嚼起了依靠乞讨或偷窃或偶尔的援助得到的食物,预备观看一场好戏。
突然间,随着一阵刺耳的破裂声,似乎是某人从一旁的建筑高处扔下了一个玻璃瓶,冲突被一下引爆。刺耳的嘶喊声响彻整个广场,人们以铁栏杆或广场边的玻璃幕墙作为掩体,互相攻击、咆哮,从不同方向冲击或者逃离,就像一场没有规则,也没有球的球赛。红日市区北面的市政厅等要地被治安官们把守着,显然不是发泄情绪的好地方。人们用杂物堵住了火车路轨,抛下文明人的西装外套,露出藏在身下的遗产:节肢、触须、多出的几只手,高喊着候选者、议会领袖乃至朗.乔.锡沃的名字冲进混乱。
比起冲突,这更像压抑不住的文明暴徒们两年一度的狂欢。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们要维护的是谁的利益,只是觉得好玩,刺激,当中以年轻人居多。
汉克诊所的门窗紧闭着,用椅子顶得严严实实。“妙手名医”汉克先生从二楼窗户看着外面的一片混乱,思索着待会会有多少人被抬进来,他的鼻腔中弥漫着那些几分钟后即将变成伤者或死者的倒霉蛋们的人味。
“真伤脑筋......”他皱起眉头,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病人们。
他们全都毫无动静地躺在手术台或担架床上,头部有着小小的手术创口。
朱莉一家人同样把自己关在了家中。童话作家尼克尔先生本有一叠新稿件要寄到编辑部,此刻也不得不放弃了出门的打算。
一个个电话在市区间无形地传递。人们打给他们相识的人,语气平淡地确认对方的安全,最好不要出门。在冲突被真正镇压之前,往往会有上百人丧生,在治安官介入后,数量会上升两至三倍左右。根据他们的常识,几个小时后,冲突就会平息,还活着的人们在发泄完压力后会回到家里或岗位上,继续枯燥乏味的生活,直到这座文明都市迎来下一个引爆点。
广场旁边的建筑后架着几台摄影机,正悄悄地记录着这一切。保皇党依旧在拍摄他们的宣传片,摄影师特莱仕和凯勒接连按下快门,记录国会统治下都市的黑暗面。
“轮到我了吗?”戴着深色眼镜和鸭舌帽的艾芙迪靠在墙边,双手各玩着一团小小的火苗。房间里挤着她的一整个制作团队,包括化妆师、造型师、美术指导、摄影助理和数名真正受过训练的保皇党士兵。
“再等等。”特莱仕调整着镜头。
“我在给‘玩火的女孩’找一个最佳的出场角度。”
“好,准备一镜到底。三秒后,三,二,一......”
混乱之中,一道火球突然从天而降,正正坠落至人群中央,热浪将人们四下冲散,有几个人的衣服着了火,或被当场烧成灰烬。
伴随着焰光,“玩火的女孩”仿佛一只全身缠绕炽焰的火鸟般出现在了屋檐上,两名摄影师高举镜头,仰拍她挂上火焰的头发。
“还清醒着的人们啊!让我们追随先王的脚步,去复仇,去为正义抗争!”
“可以了,跳!”特莱仕比了个大拇指。
伴随着数团火球,浑身燃烧的女战士自屋檐跳起,带着仿佛永不熄灭的烈火,朝着第一颗火球的落地点俯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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