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克先生的双手僵在了原地,依旧高举着“法典”。皮肉的滴落声间,无数私语如蝗潮般灌入耳中。
“若是......若是......”
后半句经文卡死在了他的喉咙中。他只剩白色骨节的十指颤抖着,不敢动弹,更不敢当众抛下神明“赐予”的典籍。
直到金从一旁伸出双手,将《女巫之书》从主教手中一把夺过,捧在怀中。古籍的封面发出一阵呜咽般的嘶鸣声,并没有融化他的手指。
他高声颂道:
“若是遭受磨难,必不要害怕,因为祂与你同在!若是遭受自然咒诅,不要惊慌,因为祂是你们的神!祂必坚固你,祂必帮助你,因为祂的左手是公义的!祂的右手是慈悲的!借由双手的力量,我们必然让祂的神迹降临于世上!”
汉克先生在数秒后反应了过来,随着“引导者”一同将双手伸直,举向洞顶。人群终于重新爆发出欢呼和赞美,所有人都举起了双手,露出掌心处泛白或泛黑的大块瘢痕。以莫尔索为首的男信者们用人类的喉咙所能发出的最高,最响亮的声音竭力呐喊:
“祂的左手是公义!”
“祂的右手是慈悲!”
“祂的神迹必然降临!!!”
鼎沸人声中,汉克先生向金使了个眼色,半是对他中途解围的赞许,半是为他没发现这本书上带有诅咒的恼怒。
“下次注意点,小子。”他在经过对方身边时低语道。
金没有理会“主教”,继续高举双手:
“现在,让我们见证由双手所带来的奇迹。这是我们,且仅有我们能够蒙受的神恩!”
“圣女”麦姬一步一步走上了祭坛。她的长裙之下穿着一双绣着玫瑰书院校徽的短袜和皮鞋,被层层衬纱所遮掩。
“她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祭坛之下,琳好奇地询问好友。
芙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向她摊开了自己的双手。
她的双手掌心处,同样有着两块颜色稍浅的瘢痕。
人群的边缘开始传递起一个个宽口陶盘,那是被称作小麦灵魂的麦酒,当器皿被传到信者面前,他们便俯身吮饮一口。
“圣女”缓慢步上祭坛顶端,向信者们展开了手中之物。
那赫然是一张由二十四块掌皮拼接而成的人皮网!
与此同时,“引导者”的手指微微一钩,空无之中亮起一线微光。
绑在石块上的兔子们瞬间身首分离,闪烁泪光的头颅滚落地面!
“让我们感激......”麦姬用她稚嫩轻柔的声音开口道:
“感激这些小生命在神明的注视下施舍它们的血肉,成为我们美味的饭食,并蒙受烈日之影的恩照,在漆黑编织者的国中聆听信者的谢恩。”
十二位独眼人沉默地走上祭坛,开始肢解兔子,拆去它们身上的皮肉,只余下一些细小的骨头。兔肉被当众炙烤,盛装在大型盆钵内,在信众间传递起来,每人都分得了拇指般大的一块。
分到琳手中的是一只耳朵尖,烤得半生不熟,但她在心中舒了口气。
比起书籍记载中的种种宗教仪式,这实在是太温和,太文明了。
随后,这些骨头被聚拢在一起,重新拼接,连同兔子的头颅一起堆成小堆,放在了早已被喝干的麦酒陶盆中。圣女沉默地走上前来,将人皮网轻轻盖在了骸骨之上。
“让我们感激......”“圣女”重复道:
“并将这份感激化作谢恩,让神迹降临此间,在祂所编织的网下,还献祭者以血肉,还牺牲者以生命!”
话音刚落,人皮网竟在众目睽睽下开始翻动。
一阵沁人心脾的酒香逸散,连同金黄色的酒液自陶盆中满溢而出!
几只被剥皮拆骨的兔子欢快地蹦跳出来。血肉重新回归了它们的骸骨,头部完好地接在身体上,双目闪烁灵动的光芒。就仿佛它们从未被宰杀,分食。
陶盆再度开始在人群间传递,麦酒再度被一口口喝干。
“让我们感激......”
“圣女”再度开口。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兔子的头颅被再度斩下,鲜活的生命被再一次终结。
再一次地,兔肉被从这些可怜的祭品身上剥除,炙烤,分发。人皮网盖在了它们的骸骨之上,盛装于陶盘之中。
半分钟后,“神迹”再度让这些小生物在美酒中活了过来。人们在酒香中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辨不出只字片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完全表达出内心的震撼和喜悦。
“让我们感激......”
琳蠕动了一下嘴唇,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只闪烁油光的兔耳尖依旧被她捏在指间。数分钟后,又多了一只烤得焦黑的兔脚。
人群的另一端,格林达紧紧捂住了嘴。
“教授,您看见了吗?”
在她心中跳动着的不是疑惑或惊恐,而是认知受到冲击后的震撼。有好几个瞬间,她冲动地捧起雷卡相机,理性却很快占据了上风。
那些死而复生的兔子意味着烈日亲王箴言的破灭,意味着她这些年所坚信的历史基底出现了裂痕。
同时,或许也意味着生与死之间的界限不再是绝对,即便是逝去的人也有归来的可能!
“是的......格林达女士。”鲍尔斯教授的表情有些凝重:
“即便是神秘学也无法诠释尸体复活。这的确是一种无法用现今理论所解释的‘神迹’,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双目注视着祭坛顶端,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意味着......或早或晚,这些人会因为对‘真神’的仰仗和自信,而发起一场真正的宗教战争。这并非我的臆测,而是历史的必然。”
一场宗教战争。
琳的心中闪现过了完全一致的念头。
这正是芙劳所说的“真正的解决之法”。当真正的神迹发生在某处,必然会有人聚集在其脚下。而好巧不巧的是,此刻,聚集在一起的正是一群强权下的被压迫者,一群渴望发起变革,渴望推翻现今处境的可怜人。
随即,她立刻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向教育水平低下的难民传教,为他们提供好处,教导他们互助互爱,并在讲义中处处强调他们作为“被压迫者”的地位,培养身份认同感,积累压抑的仇恨,最终,爆发为一场无可避免的武装冲突。
阶级分化!
格林达在同一时间理解了鲍尔斯教授的意思。
历史记载中的数场革命,无一不是因为阶级间的相互仇视而挑起的。它们有的披着经济贸易的外衣,有的则假以资源垄断、和平、信仰等冠冕堂皇的外在理由。
而战争的幕后主使,必然不是真正的被压迫者,而是接受过优良教育,有意利用愚民夺权的上位群体。
比如......
在选战中落败的“文明存续党”!
恐怕,他们就是教团背后真正的赞助者,这完全能解释为什么信者们并不为资源问题发愁。
冷静点,琳,这只不过是你自己的臆测。
看看这里的人,她告诉自己。
他们全都是那么的温柔,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相信着那份由神明赠予的爱。哪怕是建立在什么人的阴谋上也好,要是没有了这份“阴谋”,他们,会活得比现在还要好吗?
然后,她看见了芙劳眼中跃动的火焰。
“看呐,琳,那就是我们所引发的奇迹!现在,织网的面积还太小,因为我们当中还有太多人没有蒙受祂的恩泽。但只要团结,只要我们的信念足够坚韧,总有一天也能够代行神的大能。到时候,那张由我们的手掌编织而成的网,必然能够挽救一切,包括人们所失去的挚爱。每个人,都能够被复活!”
她的话让周围的一圈人眼中都亮起了希望的星火。
“我想......我想让我的妈妈复活。”一个男孩用手背擦拭眼角,低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想让我的父亲复活。”一个男人说。
“噢,我想让我的妻子复活。”一个女人按着平坦的胸脯说。
“我想念我的两个宝贝,拜托,拜托让他们回到我身边!”
“我的......”
“我们的......”
人们眼含泪光,嘴里咀嚼着象征希望的兔肉,那焦糊苦涩的味道,在他们心中燃起了无比炙热的火焰。
仪式被重复了整整三次。
当兔子们的头颅第四次滚落地面时,“圣女”双手合十,开口道:
“让我们感激,祂主动向我们展示祂的存在,并将这最后的祭品焚烧于火焰。不要怜悯,不要作难,因它们捐得乐意,因捐得乐意的物是最得神明所喜爱的!”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兔子三度复活的尸体由血肉化为黑炭,由黑炭化为白灰,几双嵌于头颅中的眼睛如繁星般闪烁了几下,最终,什么都不剩下。
炭火熄灭的嘶嘶声,在每人的耳中,都变成了来自“祂”的温柔低语。
火光熄灭时,“主教”张开了双臂:
“方才,神明已借助牺牲品的血肉,进入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体之内。你们应当都听见了祂的话语?”
一片寂静。信者们面面相觑,直到莫尔索用两片颤抖的嘴唇,高声呼喊道:
“我,我听到了!祂......祂说,我们的财产当公有,我们的行为当审慎。”
“焦麦赋予我们的苦难,是来自祂的考验,亦是祂要我们团结起来的信号,为的是反抗更大的痛苦。我们当作为祂的家人,祂的军队,与剥削的魔鬼斗争。在祂亲临此间的日子,剥削者将受到祂的审判,唯有相信者会得到救赎!唯有相信者,会与他们的挚爱团聚!”
他的声音如同一块坠入水面的巨石,瞬时激起汹涌浪涛。人们用他们叫哑了的喉咙继续呼喊,舞动双臂,拥抱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将孩子圈在中间,一人笑一声,一人哭一声,笑语与哭嚎同时回荡在四壁之间。
他们看起来无比幸福,琳在心中想道。
他们看起来无比可憎,“引导者”在祭坛顶端想道。
“啧,这看起来蠢毙了!”
矿洞之外,捷特收回右眼,塞回眼窝,靠坐在石块上,开口说道。
“他们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些混沌崇拜者。尽管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懂得一些厉害的把戏。”
让尸体复活的伎俩,可不是每天都能够看见。
“事先声明,我对他们的事情并不感兴趣。硬要说的话,我只是恰巧经过这里,所以......”
他将左手接回了手腕上,慢慢地举起双手,露出略带尴尬的笑容。
随后,抬头对上了那把直指自己眉心的手枪。
“如果二位肯听的话,咱们有话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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