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这待了三天。”她用拇指指甲刮去酒杯边缘的一点污垢,指了指旅馆的小门。
“这段时间,他从这扇门来回进出了好几趟。出去是为了杀人的,回来是为了和我睡觉的。请谅解他,孩子,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把他当作偶像,但他再怎么说都只是个累坏了的男人,请谅解他。”
安东尼了解红娜,就和暗巷里绝大多数其他男性一样了解。她只有在极度疲惫悲伤的时候,才会把“男人”称作“男孩”。
他不了解“黑日”,就和暗巷里绝大多数其他男性一样。
曾经,暗巷的许多人相信“黑日”会恩赐他们解脱。他在他们眼中的形象是一位无比忙碌的神明,会在祈祷者熟睡的时候到来,举起枪,为他们带来最舒服的死亡。那些人最后以最为痛苦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或变成了一条条暗巷中失去理智的野兽。
如今的特里平斯环巷已经无人再信仰黑色的太阳,墙上的所有标志都被永不干涸的鲜血覆盖。
邦克依旧紧闭着双眼,拒绝去看任何东西,却用颤抖的铁手捧起了铁杯,以机械的动作将荨麻酒一饮而尽。
那些嘈杂的金属摩擦声已不再于他的耳中回荡。
那首流行歌也一样,完全忘记了歌名与歌词。如今的他什么都听不见。
“诅咒正从内部将他吃掉。那不仅仅是残酷神明的诅咒,不,神明根本没有这种能耐。”红娜温和地摇了摇头:
“但一个女人,或一个女孩,有。”
“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吗?”安东尼问道。
“也许吧,或早或晚。不过,我一个人所知道的故事并不能代表世界的全部。”红娜用胳膊支着疲软的上身。
“有人说女人是人类演化的高级物种,她们掌握着更高一等的理性形态。不幸的是,支持这一观点的多半是男人。”
沉默环绕着三个孤独的人,很久很久。
“你还没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安东尼开口打破了沉默,随即惊讶于自己在这里竟如此沉得住气。
“关于‘天使’。”红娜说道:
“有一则来自月下城的预言。一个纹身的一部分,被刺在我其中一个客人的背上。那上面有一颗星星,一颗自无物中来,终将灭尽整片虚假文明的星星。那就是‘天使’的暗示。”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当覆盖这个世界的谎言多得像烈日之上的繁星时,你总是能一眼分辨出那句仅有的真话。”红娜叹息道:
“因为,在事情真正发生在眼前之前,它听起来是如此地不真实。”
“我没听明白。”安东尼把食指泡进酒杯,感受着荨麻毒素渗入指尖细小伤口的麻痹快感,那些是永远都不会愈合的小伤。
“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清楚这则‘诺尔查丹玛斯预言’究竟会在何时应验,但预兆已经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红娜又叹了一口气:
“在我看来,人类被人类自己灭绝,恐怕远不如被一颗星星灭绝美好。”
他们忽然听见邦克一声痛苦的闷哼,金属摩擦声在他的口腔里回荡,仿佛喉咙卡满了生锈的铁钉。
“尤。”他说。
“我的蓝天使,抱歉......我那天不应该把车开回去......”
这句话就像录制好的电台循环歌曲一样被重复了许多遍。邦克随后站起了身,一双铁手吱呀作响,两根指头当啷掉到地上。
“你不能从这里出去,我的男孩。”红娜当着他的面关上了荨麻旅馆的门,用轻声细语催眠着,仿佛想让他误以为这是一面不可通行的墙壁。
也就是在这一刻,安东尼在心中被迫承认了“黑日”仅仅是个可怜人的事实。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在她成功哄骗对方,将客房的门误认为某种理想世界的入口,镇静药是给听话男孩的糖果,床铺是松软的云朵,枕头是自己诱人的胸部——不得不承认两者的气味极其相近——之后,安东尼终于忍不住问道。
“在他主动放弃累死在我房间里的念头之前,我什么都做不了......噢,我真讨厌外面的歌。”
这名知晓无数故事的女人在此之前几乎从未讨厌过什么东西。
“我可以帮你。”
安东尼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在此之前几乎从未为他人做过什么事情。
又或者,就像红娜所说的一样,他打算去那个唯一让他感到如此不真实的地方去一探究竟。
他出了门,径直走向教堂。有一瞬间,他甚至记不太清自己一直以来恪守的生存法则。
直到他看见了那扇教堂的门。
那扇唱出优美圣歌,舌头不断淌出鲜血的门扉,看起来就像一张吞吃一切的大嘴!
“嘶!”
安东尼猛然后退了几步,他被唤醒的本能支配了他的双腿。
随即,他看见那名吞吃一切的“神父”笑吟吟地现身于门后黑暗的所在中。
缓缓张开了那张有着数层牙床的嘴。
“饥饿的人”。
那件红色遗产有着最为简单直接的名称,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让人不寒而栗。
“神父”瓦龙将双手置于胸前,随着圣歌不止的旋律低声伴唱。
“圣母啊,我们是您的食粮!”
“在您的血里,永远地歌唱!”
“圣母啊,体谅我们的渺小!”
“愿为您奉献上,永恒的歌谣!”
鲜血在他脚下小溪般流淌着,叮叮咚咚。
“神父”摊开双手,露出那枚耀眼的黄金尖刺十字架,用平静而虔诚的目光注视着阶梯之下。
“圣母在上!真高兴有人来聆听我的布道。”他以充满感激的声音开口道:
“不论是出于对圣母的敬畏,还是对巴尔德蒙的畏惧,教堂的大门永远为那些愿意聆听布道的人们敞开。”
“我不想聆听布道。”安东尼摇了摇头。
他向来抗拒艰深的阅读和迂回的演讲,拒绝它们是他的第一本能。
“真遗憾。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梅杰手下的那名‘伪装者’。”
“神父”理了理改款西装的衣领,半眯起眼睛。
“瓦伦丁的光辉时代已经过去了。能活过清洗说明你拥有一定的才干。如果你希望在巴尔德蒙麾下谋求一个位置,现在是个开口的好机会。”
“......”
这或许是安东尼第一回在心中明确抗拒自己的求生本能。
回到暗巷里,意味着他的下半辈子再也见不到太阳。
事实证明,就算是曾被奉为半个神明的“黑日”,最终也不得不烂在这里。
“不。”他开口道,连自己都不敢置信。
“神父”瓦龙也一样。
他所听过的上一个“不”,正是出自“黑日”本人之口。
恰好,对方也是瓦伦丁麾下的人,恰好,当时也是巴尔德蒙得势的时期。
当场扼杀这家伙显然是最正确的做法。
咔!
一阵短暂的眩晕过后,安东尼的半边身子不翼而飞。
数排巨大的牙印,取代了本应外露的肋骨和内脏。
然而,数秒后,那些残缺的血肉竟开始了飞快的再生!
“乐池......面具......歌喉......狂欢!”
“酒神”的低语再度在安东尼的脑海中响起,这回,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加清晰嘹亮!他在上半身即将坠落地面前伸出双臂,以极其古怪的姿势撑地,又以扭曲的姿态站了起来。
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竟真的具备了反抗死亡的资格!
咔!
无形之口的噬咬再度袭来,这次,“伪装者”脖颈以下的部分被直接嚼得粉碎。
我不想死!“伪装者”的头颅微微动念。
那可怕的再生能力便立刻反应过来,自头部下方伸出葡萄藤般的根须,结出无数个囊肿般的肉球,逐渐复原成四肢和躯干,将肉体连同精神一同修复完好。新生的躯体没有任何不适,思维也没有一丝混乱。
——只要自己不想死,就绝不会死!
两度目睹眼前荒谬的景象,“神父”瓦龙迅速反应了过来。
他终于明白了这小子敢于说“不”的底气所在。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目光逐渐柔和了下来。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显然,那小子还并不具备威胁自己和自己的信仰的能力,而自己亦需要时间好好调查那种力量的底细。
如果那真的是某种负面影响低下的不死之力,他不论如何都得弄到手!
见对方并不打算反抗,“神父”清楚,那份自出生起就烙在每一个暗巷居民骨子里的奴性依旧束缚着他。
“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让你把那声音停下。”
“伪装者”指了指教堂深处。
“还有,问你一些问题。”
“神父”把右手伸向教堂的门扉,微微握拳。
随着一阵孩童的尖叫声,圣歌戛然而止。
“请吧,‘伪装者’先生。”
“告诉我齐格飞.斯帕德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有‘天使’究竟是什么?”
某种莫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对方极有可能同时知晓两者。
“齐格飞.斯帕德......我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瓦龙微微颔首。
“对了,记得他是一个异教组织的主要资助者之一,在那个组织因为某种力量覆灭后逃亡至暗巷,试图寻求瓦伦丁的庇护,却刚好赶上了那场清洗。”
“那是个怎样的组织?和‘天使’有关系?”安东尼追问道。
“或许是的。事实上,那个组织的名字刚好就叫做——
灰衣天使。”
............
8月23日晨昏。
琳和芙劳乘坐红皮火车回到了市区地带,前者一下车,立刻忙不迭地往家中赶去。
她必须告诉父亲,告诉凯恩有关基层起义的可能,以及她在狂风山矿洞亲眼目睹的“神迹”。
这绝不是她一个人能作出的决定。她从未像此刻一般迫切地需求着他人的意见。
“凯恩!凯恩?”
远远地,她看见了自己的房子,看见了戴着面具的治安官,以及停满街道的洒水车和收尸队小卡车,车载音响里传出的音乐滴滴嘟嘟地乱成一团。
“什,发生什么事了?”
窗户是开着的,书房内的花朵被晒成了焦炭,正午的烈日摧毁了屋内的一切。
“凯恩!凯恩!”琳失声尖叫道。
紧接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份《奥贝伦粗俗报》,当时她只注意到了上面诡异的日期,却没有留意头条标题中加粗了的内容。
............
烈日155年,8月21日,正午。
红日市区及其附属街区发生了史上第一宗,也是最严重的一宗氨气泄漏事故。
火鸟街、奥贝伦大学、火花街、威奇托街......数百人因冷凝器中泄漏而出的无色气体死在睡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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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世界,3月21日。
“啊!!!”
瑞文自睡梦中忽然惊醒,不住喘着粗气。
夜光闹钟幽绿的指针直指凌晨三点,“盗梦者”道姆.柯布从墙上的海报中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他刚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了奥贝伦,梦见了琳、格林达、芙劳、鲍尔斯教授、捷特、洛克茜、还有金。
梦中的正午比过往的任何一个都要炎热。
他梦见了奥大发明公司量产的空调,遍布全城,循环管道不堪高温溶解,释出了其中剧毒的化学物质。
所有他认识,重视的人,都被他自己的发明给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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