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这里是患者疗养区域,请尽量避免大声喧哗。”
戴着酒瓶底眼镜的研究员奥斯卡在二人身后低声清了清嗓子,手里是化验单、登记表格和给孩子们的安抚毛绒玩具。
在留意到齐格飞先生的眼神后,他低声补充道:
“是的,我很明白这种感觉。我有个妹妹,天气一冷就经常发烧。我也经常鼓励她,向上帝祷告,别把盘子里的青豌豆和胡萝卜丁全丢掉。”
“奥斯卡.费弗先生。”齐格飞先生严肃地开口道:
“为我和普雷斯考教授预约一间会议室,一个小时后。我希望你手上的东西都经过了脱敏处理。”
他瞄了一眼那只灰色毛绒兔子。奥斯卡听罢,客气地点了点头:
“这里所有的物品都严格按照申报单中的特殊需求进行过筛选处理,先生。”
“基纳姆先生。”对方纠正道,口吻与和瑞文闲聊时判若两人。
对象在眼中的价值,决定了这名军官的谈吐态度。
“奥斯卡先生,你有个妹妹?”瑞文不经意地插嘴问道。
“是的,先生。珍妮佛.费弗,小我九岁。”
年龄和麦姬对不上,瑞文心想。
包括自己在内,他至今在梦境世界见过的所有拥有对照的人物,在年龄上都没有特别大的差别。此外,外貌、性格乃至名字发音也大都存在一定程度的相似之处。
他目前还没在现实世界发现自己的妹妹,捷特的母亲在梦境世界也没有儿子。因此,这个珍妮佛有相当概率和麦姬并无关系。
“我也有个妹妹。”他随口调侃道:
“但大多数时候是她在为我操心。”
“您可真幸运,先生。”
奥斯卡的嘴角扬了一下。这种无意间营造出的共通点立刻在两名陌生人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桥梁。
“你可以把这当作我的傲慢,瑞文先生。”
在奥斯卡转身离去后,齐格飞先生的态度稍稍软化了下来。
“我能从你身上看出这样一份关怀的品质,但只有在经历婚姻,一段长久稳定的夫妻关系,最终成为人父后,你才能真正理解我对挽回这一切的执着。”
“那距离我实在是太远了。”瑞文随意地摇了摇头,某个惹人厌的小东西却从暗处冷不防地冒了出来,在胸膛内部上蹿下跳。
那是自己的良心?属于这副躯体的良心?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隔板彼端。米夏就像玻璃橱窗那头的机械娃娃一般,缩在被子里,用烈日语重复带着哭腔的求救。那只毛绒兔子倒栽在墙角,遭受了和其他可爱玩偶相同的待遇。
有没有绕过“命运镜头”的注视,让那两个孩子也活下去的可能?
瑞文不敢确定。尽管“镜头”没有直接让他看见米夏和库克的尸体,但他害怕这么做会酿成大错。
嘶......在好地方呆久了,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开始趋于软化,这并不是个好现象。
十五分钟后,当他重新对上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狐狸般的细长眼睛,理性才终于重新占据了心灵的主导位置。
“就像我之前说的,齐格飞。”教授阅毕报告,眯着双眼开口道:
“这个年轻人总是能为我们老朽固化的思想带来惊喜冲击。替我向你的那位朋友表达最崇高的谢意,瑞先生。现代人在专业学科间筑起了不可逾越的偏见高墙,在我看来,这是不正确的。人文学家和科学家一样值得尊敬,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些比我们更加富有。”
“他现在应该还在寝室里,枕着五块钱一袋的薯片呼呼大睡呢。”瑞文以轻松的口吻调侃,故意表露出了一丝属于年轻人的自负。
“我同意试验这个计划。当然,我一个人的意见不能代表整个团队,但我相信其他人也不会反对。”教授点了点头:
“用个人学识和固化经验压制一个不成熟但新颖的方案在这里是不被推崇的做法,因为这只会导致停滞不前。这是导览表格,如果你或你的朋友需要任何一个类别的现有数据,直接把分类号电邮给我就行。”
“我会尽力给出让人满意的结果!”瑞文毫不掩饰兴奋,握紧了拳头。
只是,如果认为教授现在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心,那自己恐怕还是过于乐观了一些。自己现在有了两个可选方案,一是循序渐进,继续隐藏下去,吸收更多内部信息,在拥有足够积累后一次性揭发“天使格蕾”的全部违法行为。
第二个选项,是以恒特为契机,在短期内直接“摔杯”,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反应的机会。
具体实施哪个,还得等下午再观察一下恒特的动向,看看是否能找到足以给出致命一击的证据。
下午十二点半,三人在研究所G层的餐厅区享用了一顿工艺相当精致的午餐。“天使格蕾”收容的患者来自各方各地,为了让所有人适应疗养生活,科技园特意为他们聘请了来自各地的厨师,其招聘条件不亚于大部分正规餐厅。午餐的主菜是嫩烤牛里脊,配上苹果土豆沙拉和香茅煮蛋。
“要正确地评价一位来自西方国家的厨师,只需要尝尝他们做的水波蛋。”普雷斯考教授装出电视台美食节目主持人般的批判口吻,用餐刀切开流心蛋黄:
“瑞先生,你们通常靠什么菜肴评判东方厨师的水准?”
“呃......”瑞文的眼珠打了个转。
这小半个月时间,他几乎把花园街附近的所有甜食都扫了个遍。
“抱歉,我对此没什么头绪。不过......”
堆积在意识深处的记忆碎片中,有一粒碎屑随光影闪了一下。
“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尝过一块非常美味的白糖糕,只有一点点。我敢打赌,除了我的脑海中,世界上再没有地方能找出那种味道。”
那具体是种什么味道,他自己也没记住。
但它就在那堆如恶龙财宝、沙丘或玻璃彩窗碎屑般的回忆顶端,持续闪烁着光点。
“我们会将这种事物称为回忆中的‘罗茜’。”教授解释道:
“那是照进灵魂黑夜里的一缕光,负面情绪堆积下的一点安慰。它越是在回忆中闪烁,衬托它的黑暗就越是深沉。‘罗茜’是我们每位心理学家的‘旧情人’。”
他打趣道:
“我越来越确定你过去一定有过一段非同凡响的经历,那让你具备了一颗超越同龄人的内心。你说过你不会去‘仇恨’,你曾经历过灵魂的黑夜,意识的某种觉醒。让我奇怪的是,在现代社会的和平熏陶下,究竟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特殊?”
瑞文在心中啧了一声,他感觉自己无意中说得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他用牛肉塞住自己的嘴,给了自己一段思考时间。
“也许是因为我的父母,他们留给了我足够的资源,以及一份相当沉重的负担。我也许一直活在光明里,但我清楚那种光明的灼热。”
“坚持这种品质,年轻人。”教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种洞察事相本质,却永不因本质的虚无而停滞的品格是最难能可贵的,它能让你走得比任何人都要远,而适量的优柔寡断能让你避开那些为纯粹理性之人设下的陷阱和断崖。”
如果说这话的是别人,我会非常高兴,瑞文心想。
紧接着,他越过教授的肩膀,在研究所的玻璃幕墙外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一辆巨大的货柜车正在室外进行装载,车牌号和他进门前看见的那辆完全一致,但,车架上的货柜完全不同。
“大洋市船舶公司?嘶......”看着货柜侧面巨大的蓝色轮船剪影标志,瑞文心中顿时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根据自己所得到的过境登记表上,那辆大型货柜车的正式过境时间为六点。而在“天使格蕾”卸货的时间点则为上午十点半,比晚到的那班货柜车多了至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恒特入境之后,短期内一直会待在大洋市。
可万一,大洋市也只是“天使格蕾”为他安排的一个中转站呢?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厕所。”
瑞文在打过招呼后,满脸菜色地溜进了研究所的厕所里,掏出自己常用的那部手机,打开了相册。
——为避免经常使用自己的秘密手机,再度露出马脚,他习惯用自己的旧手机将文件拍照备份一遍,在当天之内删除。
翻出登记表后,他迅速划到了早上六点那班货柜车的货物登记栏。
“嘶......没有特殊标注。”
如果运输货柜为冷冻柜、开顶柜或盛装化学物品的气体柜,登记表上会特别进行号码标注,而这份表格上根本没有特殊标注。
瑞文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在登记表上看漏冷柜这个细节。
而是这个细节,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惨了......”他懊恼地咬了咬牙。
自己忽略掉的是另外一个细节。
——货柜车和货柜本不是一体,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而自己在研究所门外看到的那个冷柜,显然不是被运输入境的那一个!
那被运进来的那个货柜又去了哪?
瑞文立刻打开移动网络,快速搜索起了大洋市最近的货柜码头。
果然。
距离这里最近的一个货柜码头,来回车程刚好是一个小时左右。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其他码头或货柜仓库都比那要远得多。
而那多出的半个小时,是置换货柜的时间。
瑞文想起了新闻中极其常见的非法移民案例,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都是通过隐藏在货柜内部,乘坐货运船舶偷渡入境的。
要是恒特利用船舶离开了大洋市,再想追随他的行踪就难了!
短暂犹豫之后,瑞文在隔间里掏出了秘密手机,向林心发送了请求:
‘帮我查找今日之内从大洋市东南货柜码头开出或即将开出的所有大型货轮,顺便排查一下中小型载客船只。拜托,要快!’
他打从内心希望自己只是多虑了,或许那辆货柜车压根就不是恒特所乘坐的那辆,这或许只是一个巧合。
但,一旦猜测错误,自己就可能永远失去这个宝贵的机会。
也许是从文字中感受到了自己的极端迫切,也许是非官方部门的内部数据库比较好黑,文件在短短五分钟内就到了手里。
“呼!还好......”
今天的三班货柜船都在下午或黄昏发出,最早的一班是下午三点。至于停泊在码头的其他客运船只,没有一艘是足以载人出境的远航船。
“看来三点前得忙活一趟了......”瑞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试图安抚自己不安分的心脏。
如果自己没及时意识到这一认知失误,恒特也许就会在自己开始进一步追踪前开溜,到时候,自己纵然知道了对方的逃亡路线,也未必能够再及时作出跟进。
“‘漆黑侦探’,这次你得长点记性!”瑞文在厕格里揉着太阳穴,心有余悸地提醒着“另一个自己”。
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一点。
当他回到用餐区域时,正好来得及瞥见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由阴转晴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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