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过后,地重归空虚混沌,渊面光亮刺眼。随后,天顶有星坠落下来。”
格林达手边摊着好几本书,正试图将《漆黑福音》的内容与其他无害的神话记载作出比对。她很快就找到了与信者们在祭坛前自发念诵的诗文相似的句子:
“祂存于现世,永世长存,无始无终,无因无果。”
“祂是桥梁,被所有渡桥之人遗弃。”
格林达想起了一篇于烈日130年左右发表在《新德市神学周刊》上的佚名论文,她曾以那篇文献作为学士毕业作品的参考。这类文章并不好找,好在当时限酒令还未打好草案,新德市人民对于神学的蔑视程度不如今日。
有一个次要的论点,似乎与她心中所想的念头契合了起来。
“遗弃。”
“现有记载中,绝大多数和‘神明’有关的史诗和经文开头,都是遗弃。”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过创造,仿佛世间万物的诞生和存在全都与‘神明’无关,这与历史学家和神学家们普遍认知中的智能创造论并不吻合。”
“如果所有这些记载之间都存在着普遍共性,那代表着上位存在们皆在历史上的某个时间点被人以某种形式‘舍弃’过。”
并非“神明”弃人,而是人们主动背弃“神明”而去,“神明”无力挽回。
许多记载中,都有着诸如此类相对弱势的描写。
片刻思虑后,格林达拨开桌边的纸质资料,拨打了弗利夏教授的电话,那是她学士时期的指导者,一名致力于女性平权运动的“男士”,育有两位女儿,都在安德鲁私立学校就读。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比大多数女人更加精致的面孔,以及一头如瀑黑发,这常让他在某些私人场所引来瞩目,但他本人并不在意。
“格林!”听筒那边的声音略微失真,乍听不出对方的性别。
“我坚强的小姑娘,你打来的正好。我有个提前的好消息,正想着偷偷告诉你,又怕违反校方的保密条例。”
“您的意思是?!”听见“保密条例”四个字,格林达心中也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激动。她当然知道对方的好消息是什么。
“你通过了!!麦西坎全额奖学金,加上每月住房补贴。后天来我家,我太太和我会烤上一大盘龙蒿叶奶油酥卷,咱们来好好庆祝一下。”
“真的吗?”
格林达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能申领成功。麦西坎大学的奖学金名额只有个位数,每年平均有400多人争夺一个位子。
但她随即想到了一件事情,立刻让她恢复了冷静。
翠丝,她的好友和最有力的竞争者,在毒气带来的重度肺炎和气管水肿中失去了生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姑娘。”弗利夏教授的声音中透出了一丝俏皮。
“直面你心中的小恶魔。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冒出一些肮脏的念头,作出一些错到极点的选择——就像我高中时期的第一根卷烟,一错到了底。
但,这不妨碍他们成为道德高尚的人。”
“......谢谢,教授。”格林达在听筒彼端微微低下了头。
“正好,我有些事想请教您,和论文无关。”
“当然,随时欢迎,一名大学资深教授的八月可是很闲的。”
“我得到了一本旧书,里面记载了一位我前所未闻的上位存在。”格林达有意略过了所有值得追问的部分。
“您知道,双头蛇和里拉琴代表的是哪个王朝世家吗?”
“可图以撒。”弗利夏教授立刻给出了答案。
“问得可真巧。我最近正准备考察一栋建筑,为下下个学术季的报告做准备。我想你应该不会不知道诺达利亚子爵和他的八座奇馆。”
“是的,我知道。等等,他来自那个家族?”
“正是如此。我正筹备着一场新德市学术旅游,麦西坎大学愿意在下个学术季度引渡我,去当他们名义上的客座教授。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八大奇馆中位于麦西坎边境处的一座,不依靠任何能源驱动,却一刻不曾停止转动的螺旋之馆。”
“噢,顺便,如果你想以相关课题作研究的副标,我想他们不会介意多弄一个人的签证......只是随心一提。”
“不。”
格林达拒绝得干脆利落,种种阻力如滚石般自脑海中砸落下来,堆成小山。
她首先想到的是新德市那高得可怕的日均花销。那座青天之下的城市每天会吞吃掉一个地表中下居民足足一周半的薪水!
然后她想到的是身在林间小屋里的哥哥沃伦,尽管他平时似乎一直都在沉睡,但她不能放着他足足一个季度不管。
再然后,是安东尼奥。
“教授,”格林达在数秒沉默后转移了话题。
“您知道任何与‘漆黑编织者’相关的记载吗?就是最近流传在大街小巷的那些传闻。我想,它们可能与可图以撒的家族信仰相关。”
“关于这个。”听筒的那边传来了弗利夏教授的小女儿叫爸爸吃饭的声音。
“我们后天可以慢慢聊。我或许能给你看些东西,但请切记,一定不要声扬,这关系到了我的背景清白。你知道学术界总是非常注重这个。”
“你从事过非法遗迹发掘?”格林达立刻联想到了这个广为历史学界诟病的污点。
“嘘!”她能听出弗利夏教授在听筒对面竖起一根食指,抵上他女人一般的嘴唇。
“到时候再说。”
............
8月29日。
市区以东吹起了大风,听起来像班西女妖的咆哮。
奥贝伦报社正就风季第一个风卷的命名召开会议。这大概是一年中最不沉闷的工作。只有年内当红的歌星,名伶或其他轰动人物的名字才能被用于命名狂风,而它们将以更为猛烈的形式席卷过境,带来欢呼和悲鸣。
“我的提议是:”
会议桌角落里,“星火”专栏记者彼得举起了手。
“艾芙迪。”
“那个‘玩火的女孩’?!”
与会者们面面相觑。诚然,这名保皇党领袖在新德市算个名人,年内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但这么做显然会在某种意义上标立报社的相关立场,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争议。
“我投这个名字一票。”记者温妮附议道:
“现今地表局势动荡,这点我们都很清楚。艾芙迪在地底的名声并不像在地表一样狼藉,而她在新德市的拥护者们对地表的打压表示愤怒。《火球报》应当表示对保皇党的尊重,以此拉近和新德市的关系。”
“说起来,保皇党两个月来再没有动作。他们或许在观察时局,等待我们的表态。”
“说得对。如果不及时表露接纳态度,天知道他们会不会转向同为反抗组织的......”
一时间,火松木桌前议论纷纷。神色疲惫,留着八字胡的编辑肯尼在与会者逐渐安静下来后清了清嗓子。
“有谁赞成他们的提议?”他叫不出两名记者的名字,主要是因为他们才刚刚上位。
赞成者们逐一举起了右手,很快就超过了半数。
“那好,去准备新闻底稿,明天登报。”
彼得和温妮对视一眼,互换“计划成功”的眼神。
狂风艾芙迪,即将在九月上旬高速掠过市区中心。
............
八月接近尾声,第一批火松树果结了出来,慢慢地挂满了火红的枝头。与仅分布在地底的近亲,如鹿尾松和水栖松相比,火松果的外壳就像石头一样硬,产籽不多,味道却格外香甜。火松油备受上流社会推崇,它在被应用于各类高级菜品的同时,也具备了一定保养皮肤的功效,比铅白要好得多。
“还记得以前吗?”
光辉家族的私人草坪上,两位好姐妹眺望着栅栏外的火松果。葬礼的氛围并不沉重,显然,光辉家族的大多数新生代并不习惯以隆重的仪式送走一位长辈。
凡妮莎.光辉的遗像被搁置在棺木前。照片中,她穿着生前喜爱的高领宽松白上装,帽子上别着黑色的羽毛。松散的仪式结束后,她将会被送去家族墓园,那里长眠着光辉家族的开拓者们,其中包括了“暗面探求者”科伦纳.光辉。
“高中的时候,我们很喜欢爬那棵树,它的第一根分叉间有个凹槽,刚好能让我们并排着躺在里面,嗯,算不上特别舒服,外面总是那么热。”
“你喜欢在我晕晕乎乎的时候捏住我的鼻子,像这样。”琳伸出两根手指,坏笑着对好姐妹做了相同的恶作剧。
让她难受的是,被捏住鼻头的菲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
“有吗?啊,阿嚏!”
琳收回了右手。
希望她真的只是忘记了,她心想。
一阵大风刮来,把她的宽檐黑帽从头上吹了出去。她直起身子,用藤蔓支撑身体,飞快地游走了出去,不一会,在一堵突出建筑的围,墙上稳稳地接住了它。
“你越来越熟练了!”菲拍了拍手。
她接下来的话忽然噎在了喉咙里。
“琳.新日小姐?”
杰尔利莫.光辉站立于门廊的另一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位女孩,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高礼帽,这让他看起来几乎有一米九。
琳的肩膀忽然震了一下。
错不了,她心想道。
他就是那天出现在手镜里的黑袍人,那顶帽子,她清楚地记得那顶礼帽独特的轮廓。
那天,她通过镜子,看见他从那些暗面的“斑点”中,拉出了属于莎拉.光辉的尸骨!
“新日小姐,非常高兴能与您见面。”杰尔利莫先生又重复了一遍。
“我从顶楼的那扇窗户中观察了你好一段时间,也从小女们的口中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情。听说你对异术也有相当程度的钻研。”
他的双眼盯着琳裙下触须般蠕动的藤蔓,以学者独有的目光细细观察。
“黑藤和血河章鱼。将两者结合是个巧妙的想法。你应该也是一位优秀的园艺杂交师。”
“两者都只是略懂皮毛。”琳礼貌地摇了摇头。
“不知您特意邀请我来,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莎拉的事。”杰尔利莫先生微微仰首,说出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答案。
“葬礼过后,请跟我去一趟她的房间,那里有一样东西,应该是属于你的。”
琳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见了二层的一个小小窗洞。
艳丽的蔷薇蔓藤,如瀑垂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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