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有人知道那柜子的钥匙在哪吗?”瑞文开口道。
“你最近忘性颇大啊。”马斯用食指指向了他的胸口。
“那柜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钥匙也在你那啊!”
“啊?哦。”
瑞文顺手掏出皮夹,清点起了里面堆积的小杂物。
不在这......嘶,难办了,该不会被“自己”放到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去了吧?
转念一想,既然东西全是我的,那也没必要着急拿走。实在找不到钥匙,哪天单独进来撬一下锁也不是不行。作为侦探,自己的开锁能力可不一般。
就是,那玩意不会给我突然跑掉吧?
瑞文不死心地瞥了眼那闪烁着的四面骰。小小的三角锥就那么立在杂物之间,维持着一件死物应有的安分。
而那本《如何杀死夜晚》,犹如内心中那个悬挂已久的难题的终极解答般,在可看不可及的地方静静凝望着他。
被“枪杀”之前的我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家伙?平凡?安分守己?思维天马行空?有着几个为生活打拼的普通朋友,在虚假的世界中过着普通的生活?
紧接着,他发现卫斯理的目光又回到了自己身上,顺势将视线收了回去,回归了“友人”们的寒暄中。
几轮各色棋牌游戏过后,“阿娇”率先起身离席。没人陪她逛街这件事似乎让她有些扫兴。
“我要回去排练了。如果有局可开的话,随时叫我。”
又过了半小时左右,马斯也找借口离开了。
卫斯理沉默地观察着第二人离去的背影。
经验告诉他,那两人在无意识间察觉到了气氛的错位。通俗而言,他们嗅到了对自己不利的味道。
“不知不觉中,又只剩下我俩了。”
相反,瑞文完全没被这种略为紧张的气氛影响,收拾着桌面上的卡牌,神态轻松地嚼着被分尸的烤鱿鱼片。
“呸,凉了,稍微有点腥。”他把嚼不动的部分吐出来,连同包装袋一同扔进了充当垃圾箱的纸盒内。
这家伙,要么是完全不懂读空气,要么,就是心理素质强得可怕,卫斯理暗忖。
瑞文低头看了看表。
“已经六点了。楼上那家居酒屋应该开了。警官先生,难得有缘,上去喝点吧!”
他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楼道:
“和女孩一起的时候不能醉,影响不大好。”
这家伙又打算搞什么鬼?卫斯理立刻提起了警惕。
“怎么了?莫非你之前因为泡吧吃过什么亏?”
刚进警校的时候有过一次,被无良店家狠狠敲了一笔,还被朋友笑话了半年之久,卫斯理下意识地在心中回答道,随即,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着了对方的道。
瑞文的眼角又悄悄流出了那种危险的亲和力。
“......行吧。”卫斯理想起了挂在店门口的三星营业牌照,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还能耍出些什么花招。
............
居酒屋店长是东洋混血,中文说得比日语流利得多。店名取自“居酒屋”的古称,称作“煮卖茶坊”。
“话虽这么说,但是这里只卖能点火的乌龙茶。”
瑞文随口调侃着,熟练地叫了杯生啤,吃起了店家免费赠送的小菜。
“要我帮忙下单吗?”
“不用,我自己来。”卫斯理谨慎地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行吧。大叔,有甜口的吗?”瑞文顺口询问店长。
“蜜瓜苏打,黑糖蜜蕨饼,甜味玉子烧。”店长像老猫咪般将双眼眯成了细缝。
十五分钟后。
卫斯理将表情隐藏在啤酒杯的残留泡沫后方,略微无言地盯着极度嗜甜的自然卷青年和对方面前堆积的软糯糖糕,开始怀疑对方只是单纯来享乐的。
在明知自己被警方盯梢的情况下,这家伙看起来未免太过悠然自得了些。
夜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店长点亮了写着“烧鸟”二字的红底黑字灯笼,充斥异域风情的红调阴影逐渐将酒客们的身形覆盖,摇晃的灯影像酒精一样松弛着他们的眼皮,麻痹他们的神经。
这家伙,他有信心自己一定不会被起诉吗?
不,即便完全免去刑事责任,“漆黑侦探”的线上活动也绝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
如果是试图和自己套近乎,这套路也未免过于蹩脚了些。
瑞文脚踝交错,姿态慵懒地趴坐在吧台边上,仰头闷掉半杯啤酒,微微咧开嘴角。
他并不完全确定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如果“过去的自己”的证词中存在破绽,抑或警方掌握了自己所不知道的证据,自己依旧可能会被再次传唤,接受更加详细的问询。届时,他或许会在某一时刻主动认罪,乖乖配合调查,争取从宽处理,或者戴罪立功的机会......
才怪呢!
滴!
卫斯理的手机忽然响起了消息提示音。
“嗯?女朋友来电了?”
瑞文故意放开性子开起了玩笑,将吧台边上的气氛有意无意地引向微醺阶段。
脱罪计划,正式进入第二阶段。
“不是的。等我一下。”
卫斯理摸向衣袋的右手打了个颤,点开屏锁,忽然一阵咳嗽,险些被没咽下去的啤酒呛到。
‘猫捉老鼠好玩吗?罗恩。’
信息发送者,是“漆黑侦探”!
这不可能!
卫斯理连忙扭头看向吧台右侧。
瑞文正向居酒屋师傅下单,要了一份加甜的黑糖蜜蕨饼。他的手机揣在兜里,压根没拿出来过。
不,不止如此。从见面开始,这家伙就完全没动过他的手机!
冷静,思考。
卫斯理反复提醒自己,却没法完全提起状态。酒精和心理作用在不知不觉中麻痹了他的部分思觉神经。
一定是这家伙玩的把戏。他亲口承认了自己正在寻找“守林人”的事实,在问询中隐瞒真相的也是他!
“你要加单吗?不客气,兄弟,这单我请。”
瑞文揉了揉脸颊,挤了下眼睛,似乎已经开始出现喝高的前兆。
‘别蒙我,你到底是谁?’
卫斯理在输入框中键入道:
‘加密网络可不是法外之地,“你”的一言一行都正被无数双眼睛所注视。“你”的证词存在明显的破绽,而我的同伴此刻正紧盯着“你”。’
与此同时,他开始通过“蛛丝”系统查看对方设备的服务器地址。
虚拟地址代码闪烁个不停,每五秒切换一次。
的确是同一组服务器,同一个加密账号!
一位专业而谨慎的黑客,绝对不会将自己的私人账号转交给任何人!
‘是你别蒙我才对。’对面发送了一连串得意的笑脸表情。
‘我很清楚,你现在孤身一人,没有同伴,也压根不具备执法能力。你之所以这么自信,恰恰是因为你一开始就掉进了我的逻辑陷阱。’
卫斯理连忙向四周张望起来,试图寻找隐藏在暗处的“第三者”,却一无所获。
吧台右侧,瑞文把沾满黑糖蜜和黄豆粉的蕨饼块用小竹签送进嘴里,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仔细想想吧,你那荒谬至极的推理,究竟在哪个环节出了错?‘
“漆黑侦探”提醒道。
“唔......”卫斯理紧皱起了眉头。
对方说得完全在理。自己目前的推导思路一塌糊涂,甚至已经开始朝着完全不合常理的“空想”前进。
问题到底出在哪一环?他冥思苦想道。
体育馆的那次露馅?
考虑到“漆黑侦探”后续展现出的高明手段,那或许压根就不是他犯下的低级错误。
他很有可能在体育馆附近向“蛛丝”系统故意泄漏设备定位,将警方的目光误导向当天的馆内登记名单。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有进入馆内。
又或者是更久以前,打从“漆黑侦探”初次露面的时候,警方所拦截到的就已经是完全错误的信息?
“唔......”卫斯理的思维陷入了混乱。明明所有的推论都合情合理,最后得出的却是一个完全脱离现实的结论。
任凭他怎么回想,也想不透错误究竟出在哪一环节。
‘......你赢了。’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神经开始衰弱的卫斯理终于决定向“漆黑侦探”低头:
‘你说的对,我现在的确是孤身一人。如果你肯告诉我真相,我保证这会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请告诉我,如果你是真的漆黑侦探,那和我坐在一起的这个人是谁?’
‘一名网络朋友,一个很好的帮手。他为我做了很多有用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做这些,因为我只向他透露了相当有限的部分。’
“漆黑侦探”答复道。
原来是这样!卫斯理恍然大悟。
瑞文根本就没有失忆,那种天马行空的桥段只会出现在低俗奇幻小说里。
他之所以认得出恒特,是因为“网友”将信息透露给了他。
他之所以隐瞒与马尔丁.琴接触的事实,是因为不想害自己的“朋友”惹上麻烦!
自己的办案经验并没有欺骗自己。这个人当然不知道恒特案的细节,因为“漆黑侦探”压根就没有向他透露这些信息,只向他下达了必要的指示。除了马尔丁.琴的事情之外,由始至终,他说的全部都是实话。
全部,全部都说通了。
伴随“真相”而来的,是极度厚重的脱力感。
‘感谢解惑。’
卫斯理有气无力地键入道: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你的真实目的吗?’
‘我以为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呢,在我的计划彻底失败的时候。’
‘你想找出“守林人”?’卫斯理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片刻过后,“漆黑侦探”给出了完全肯定的答案:
‘是的。我本来以为他们一直隐藏在那小伙子身边,所以才交了这个朋友,希望他能替我把人给找出来。只可惜,我和你一样,在某个节点犯了错误,而我至今不知道那究竟是哪。’
至此,所有荒唐的细节全都有了依据。
卫斯理盯着屏幕上发光的蓝底黑字,差点没笑出声来。
什么“失忆”?什么“双重人格”?
现在想来,自己最先提出的“失忆论”简直就是个笑话。
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对了!既然实情是这样,那就代表恒特那家伙肯定也在装疯卖傻。对此,你有头绪吗?’
‘只要拥有一定手段,精神病的造假再简单不过。’
“漆黑侦探”解释道:
‘世界上有很多药物能使人进入短期精神失常状态,包括已公开的,和至今依旧保密的。而“天使格蕾”研究所,恰恰就是这类秘密的最大掌控者之一。’
‘换句话说,只要彻底调查那里,就一定能够破解恒特“失忆”之谜,对吗?’
卫斯理有些激动。
‘那要看你们警察的脑瓜灵不灵光,行动够不够迅速。’
“漆黑侦探”回复道:
‘我不会再干预警方的行动。你可以把那小子带回去交差,拘留十天半个月,然后教育放走,就此结束针对“漆黑侦探”的调查。就此别过,警官先生。’
‘等等!’卫斯理几乎要将文字喊叫出声。
恒特案缺少了最关键的定罪证据,他必须想方设法将对方给留住!
‘警方同样在追查这些超级黑客。如果你能继续协助虚安部追查恒特案,以我们丰富的网络资源和线报系统,或许能帮你找到“守林人”。’
‘都已经“投降”了,现在来谈合作,是不是有点欠缺诚意?’
“漆黑侦探”发送了一个不屑的表情图标。
‘......我可以给你回礼。’
挣扎过后,卫斯理发送道:
‘尽管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你需要的信息,但那涉及到警方的部分机密。一旦外泄,我免不了要承担责任。不知道这算不算你说的诚意。’
‘你打算把消息告诉我,然后转口诬陷我黑进了你们的内部档案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以正义为名”的小手段。’
‘不。既然你已经掌握了我的真实身份,向暗网公开我的信息易如反掌。我不会为此冒险。’
能做到这一步,意味着他已经彻底豁了出去。
‘嗯......’
对方发送了个沉思的表情。
‘看来,你的确是名脑子不大灵光的“正义之士”。好吧,告诉我那信息,我会酌情考虑合作。’
‘“守林人”和其他黑客的确不在你的朋友身边,但那群组里的另外两个人同样有名堂。’
卫斯理斟酌道:
‘马斯,他的家属涉嫌近年规模最大的一次违禁药品交易事件。娇迪亚,一名被各大娱乐媒体下架的丑闻艺人。传闻她也曾经参与走私,负责本地接应。案件尚未破获,我就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请在这件事上提供协助。’
这些信息并非一级机密。即便如此,在按下发送键的瞬间,罪恶感依旧如巨石般倾落而下。
“想好了吗兄弟,嗝!”
吧台右侧,酒量不怎么样的瑞文打了个酒嗝,脸颊有些发红。
“你看起来气色很糟。再不下单,免费啤酒就没味道了。”
“那就来一扎生啤,再来份辣味柿种。”
滴!
手机在瑞文转身下单的同时传来了提示音。
‘那好吧,合作愉快,警官。’
“漆黑侦探”给出了答复。
卫斯理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在心中默默作出了最终结论。
眼前这个喝高了的家伙,就只是个无辜的普通人。
............
夜空之下。
“我,没,醉!”
卫斯理搀着怀揣半瓶啤酒的瑞文,一摇一晃地回到了花都小区的大门前。
“到这里你能自己走回去了吧?不准酒驾,不准醉酒滋事,最高可判......”
“停停停!警官先生,我懂!你这人啊,可真够义气!这一单,没白请!”
“别跟我提什么义气!”卫斯理回想起了中学时期自己讲义气帮哥们偷藏随身听被发现,还有更早以前的黑历史。
“敬,身份倒错的一代青年们!”
“敬,烂掉的一代人们!”
空地上的广场舞阿姨们刚关音响,被两人尾音打飘的呐喊声吓了一跳。
“这代年轻人啊......”她们交头接耳道。
警官的背影远去后,瑞文把酒瓶塞进垃圾桶,坐在空地边的长椅上,凝望着无月的夜空,在夜风下醒了醒神。
酒精的作用还不至于让他神志不清。
“今天是回不去了。”他自言自语着,脑海中浮现出了瑞雪气鼓鼓的脸庞。
“再这么下去,你连三十年都活不了。”他嘟囔着妹妹可能会训的话。
“你错了。”他自己回答道:
“不是三十年,是三,个,月。”
耳畔似乎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夜风略带悲情的伴奏声。
远处,喷涂着抽象图案的小电子车停在围栏外面的空置车位里,播放着节奏舒缓的流行乐。
车窗缓缓摇开,一只夹着万宝路爆珠烟的右手伸出窗外,掸了掸烟灰。
车窗之内,三脚架,小型射灯和便携摄影机胡乱塞在座椅之下,与堆成小山的电影录像带和中古式菲林胶卷为伴。
“这里配段D大调卡农或田园音乐应该还不错。不过,如果换成惊悚片的声轨或许会别有一番风味......”
小车的主人蜷在后座上,双脚打着节拍,欣赏着自己拍摄的八厘米录像,在阴影中举起了空咖啡罐。
“Coffee,咖啡。”他对着车顶重复道:
“Starbucks,星巴克。”
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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