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维无法将已知的事物相互关联起来,我认为,这是这世上最仁慈的事情。”
“距今将近100年前,有人在一本廉价杂志的内页中刊登出了这句属于人类的至理名言。不幸的是,随着时间推移,人类的思维正在一步步打破局限,这并非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而是为了生存。”
小方桌一侧,年过半百的教授喝着热可可,以讲解一场即兴课堂的口吻讲述着这些看上去完全不经推敲的事实。
“有些人先他人一步看破了事实的本质,却没有维护群体存续的意愿。这些人选择了逃亡,可耻地背叛了他们的族群,寻找另一方宜居之地。最终,他们找到了这样的地方,却反过来觊觎起了他们曾经背弃的家园。”
“呃,抱歉,教授,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论怎么听,它们都更像是来自科幻电影里的情节。”瑞文用手掌盖住马克杯口,并不着急动它。
“我很高兴你还具备这样的认知。”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对瑞文的反应相当满意。
“正因如此,当你主动表示愿意协助我的研究,不论这是否出于真心,不论你从一开始隐瞒了多少事实,我都相当欣慰。这代表你多少还坚持着人类独有的思维和道德,而并非和‘逃亡者’们一样的疯子......”他的话在说到一半的时候打住了。
“关于‘逃亡者’。”瑞文确认道:
“那些怪病的起因是他们吗?他们能通过什么途径影响这里?”
“答案分别是‘是的’和‘暂且不清楚’。但,有一点相当确定。”
教授严肃道:
“不先铲除他们,他们就会掠夺我们,最终消灭我们。”
现实世界和梦境世界是相互对立的?
现实世界的人类是自梦境世界迁离的逃亡者们?
这真的是事情的真相吗?
不,且不提这种说法中的种种疑点,单以文明层面而言,前者的发展落后于后者将近百年,以通俗的比喻来说,这就像是一场老式左轮手枪与氢弹之间的对决。
不过,现实世界对神秘力量的开放态度的确让他们得到了更为诡秘莫测的可能性。他们掌握了遗产,异咒,与“神明”沟通的仪式......
瑞文忽然意识到了教授的真实意图。
“您的意思是,您想要达致和‘逃亡者’们一样的思维高度,和他们相互对抗?”
“不是‘对抗’,是铲除他们。”教授纠正道。
“人类固步自封的生存态度已不足以与他们和平共存,这个困境在12年前因‘格蕾’的到来出现了些许转机,而我们必须把握住这一机会。必须要有一些自愿充当‘恶棍’的人,去成为保护人类的‘疯子’。”
......如果您的目的真是如此,那我的确无法将您定义为单纯的“恶棍”,瑞文在心中想道。
不,您是“敌人”。
那个世界的大部分人对这里一无所知,是您单方面对他们发难,最终夺走了成千上万条人命。
现实世界的确烂透了,但不可否认的是,自己的确一度为它舍命。那些对自己而言不可割舍的人和事物此时正切实存在于那个世界之中。如果非得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我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法再想下去。
“或许你没有办法完全理解我的想法。”教授仿佛在下一秒猜透了瑞文的心思。
“但我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视若珍宝的事物,你在联想到它们的时候,眼里会闪烁人性的光辉。”
瑞文想起了藏在自己手机里的那段音频。
他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纠结。
只要放弃思考,主动投身疯狂之中,他可以直接在这里把教授毫无愧疚地剁成肉泥,提前结束这一切。
可那之后又会怎么样?
违抗命运轨迹的后果会是什么?
“这并不是你的问题。”教授出声安抚道:
“硬要归咎的话,问题源于爱丽丝.卡罗尔对人性的误判。她的‘造氧’计划或许正是导致这一背叛的究极根源,可那也不是她的错。”
他将目光投向了照片中流露纯粹笑容的年迈女性。
“现在,我们更应该着眼于那些正对你造成威胁的人。”
“他们......”
他们也许真不是和教授一伙的,瑞文心想。从3月22号的码头事故开始,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一股来自其他势力的有意阻挠。那些偷渡者的伤亡显然出乎“天使格蕾”的意料。
“他们从前一直没有干预过我们。”教授解释道:
“从时间上判断,他们在乎的或许并不是研究上的突破,而是你那份针对语言的报告。这或许间接地曝光了他们的一些秘密,而好巧不巧,最先接触到它的是一位军方人员。”
“可,我从没向任何外人透露过它,除了你们两位。”
如果实情真是如此,那会不会是神秘学层面上的监视?瑞文在脑海中猜测道。
据他所知,在被假象遮蔽的梦境世界里,除了“冥想”和“异界召唤”外,就只有标记能够发挥一定的效用。
标记......迄今为止,自己在梦境世界里只接触过一枚来历不明的标记!
“‘六旬弥撒’的网页?不会吧,我就只是瞄了那么一眼而已,对方不至于就这么大费周章的针对自己吧?”
瑞文在脑海中暗暗叫苦。与此同时,他开始思索那标记究竟可能属于哪名上位存在。
“撇去目前和自己站同一队的‘守林人’,剩下的选项,就只剩‘溶解圣母’和迄今是谜的‘恐怖大王’了。”
“据我所知。”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提醒道:
“你说过还有一位朋友协助你,对吗?”
“朋友......”
瑞文脸色一沉,他在脑海中想到的是金敏。
那小伙子至今没吭声。如果一名上位存在盯上了他,那事情就危险了!
............
客房内。
莫女士牢牢按住了金敏的右手。
“不要接。”
她的声音成了瘸腿牝鹿般的哑嗓子。
“旅馆会保护我们,只要我们完成我们必须做的事情。”
“旅,旅馆?”金敏诧异地重复道。
“别说话!‘祂’在旅馆建立了桥梁,这是唯一能庇护你的地方。千万别看你身后!”
旅馆的影子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全数动了起来,台灯,小电视机,刷牙口盅,电热水壶,咔嚓作响的百叶帘窗......
窸窸窣窣!
——有什么东西试图从窗缝里爬进来,却被墙角万寿竹影子不经意的随风摇摆给推了回去!旅馆自无物中长出了无数无形的“手脚”,它们形态各异,有粗有细,有的缺了指头,有的戴着戒指,是住客们在各面墙壁和地板上投下过的影子。它们进行着日常活动,刷牙、走动、睡觉、翻云覆雨,每一个最自然的动作都在对入侵之物造成阻碍,重叠在一起,形成密不透风的影墙。
“旅馆,是属于‘祂’的意象之一。”莫女士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逐渐平息后摊开只剩内衣的身体,平躺在床上,冷静地呢喃道:
“只要我们肯为命运铺路,完成祂指示的每一个动作——不论那有多么荒谬,多么难堪——祂会一直保护我们平安抵达终点。”
“祂是谁?”金敏用来自故乡的语言追问道:
“为命运铺路又是什么意思?我,我的终点会是什么?”
阴影逐渐缩回了看不见的角落中。莫女士坐起身,慢慢地靠近金敏的耳边,用让对方耳廓发痒的声线问道:
“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唔......是的。”
“不论那多么让人难以接受?”
“是的。”金敏作出了决定。
莫女士微微叹了口气,在他的耳垂下方说了几句话。
金敏的身体忽然像触电般震了一下。
“为,为什么?没,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他战战兢兢地问道,用力揉了揉耳朵,像是在确认自己所听见的内容。
“没有。”莫女士悲观地否定道:
“提前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做好准备,但更重要的是为了祂的未来。很对不起,我把你们从那里带出来,放你们离开,从来就不是为了拯救你们。”
“......我......我明白了,莫女士。”
长久的沉默过后,金敏抬起头,像是对上一双能卜算未来的神女的眼睛般,看向了莫女士的羊眼,她那对因看见命运终点而绝望干瘪的胸部。
“我不会逃避它的。但,但我不承认那是什么命运的安排。”
“那,那会是我自己的决定!”
............
夜晚九点。
“上级机关已正式下达行动许可。”
“谨代表东八区重案组组长宣布,‘猎巫’行动,正式开始!”
“东八区重案组第八至第十一小队共48人,随时待命!”
“搜捕团队已就位,成员皆签署黑皮书附属协议。针对研究所地下层的搜寻进行得怎么样?”
“还没有结果。”
“有几位邻近居民反馈,建筑西南侧的大型泊车间附近传出异味,夜间偶尔存在噪音滋扰问题。”
“有可能藏在那个地方吗?”
............
“开始了。”
深夜,瑞文翻看着手机上的社交平台。有本地好事者用不明手法拍下了几张模糊的照片,丢到了公共主页上,立刻引发了热烈讨论。
金敏的信息终于弹了出来。
‘她同意了。’
‘好!’好几个小时的延误让瑞文有些顾虑,但他还是选择全权相信对方。
‘她还说些什么了?’
‘她说,楼梯入口在改装过的办公间地板下面。小心地下,里面的东西非常危险。’
瑞文的脑海中同时蹦出了融化的人和他曾打过无数次交道的蜘蛛怪物。不论所谓的“危险”是哪一种,都够毫无防备的搜捕队吃上一壶的。
‘金,你回家去,找到我的秘密手机。一有状况,我立刻会让你代我行动。我今天回不去,全得靠你了。’
如果教授的主要目的是控制住自己的行动,他可以说是完全失算了。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的注意力全在电视机上。外语新闻台中,金发碧眼的美女主持人用同样不带感情的声音播报道:
“现在插播的新闻来自新华尔街。约两万名群众在市政厅门口发起超大型示威游行,以‘还我们知情权’和‘高塔之外究竟有什么’的口号,要求人类未来综合技术协会KADATH出面解释近日发生的一系列怪象。”
“一艘大型轮船不可能凭空消失!”一名受采访的黑人示威者指出。
“我亲眼看见太阳闪烁了一下,然后觉得非常头晕。”一名白人女性受访者说道。
“我是一位徒步旅行专家,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有什么不对劲。怎么可能存在一座怎么走都走不到山脚的山丘?我们难道活在楚门的世界里吗?”
“(消音)!骗子!(消音)的高层!(消音)议会!”
“军方不肯开口,总统不肯开口,现在学术专家们都选择保持沉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平心而论,我希望KADATH能出面解释一下。白塔的建造目的究竟是什么?据我所知,六名创始人中还有两名在生,阿夏教授和黑兹教授都是直接知情者......”
“我的故乡。”
教授在听见自己的名字后,自言自语道:
“科技园区内能收到新华尔街频道的电视机不超过十台。相较那些示威者而言,生活在远东的人民知情权微乎其微。上层机关把人民保护得非常周到,就像养在钢筋丛林中的观赏鸟。”
“瞧,那里的居民甚至能随口说出在这被视为极密的字眼。”
“白塔?”
瑞文插嘴道。他从齐格飞先生口中听过这个名词。
“是的。”
小茶几上的照片之中,那位疑似爱丽丝.卡罗尔的女士身后,正是这样一座眼熟的白色高塔。
“它有什么作用?那些示威者想要了解些什么?”
嗒!
一声脆响在沉睡的欧式街巷外响起,仿佛有人在百米开外,将一颗钢质弹珠扔到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不,那才不是什么弹珠声!
那是装了消音器的步枪!
瑞文下意识地扑向窗台,随后才发现自己的做法太欠妥当。
——普通人根本听不出那是枪声。
数秒后,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的手机响了起来。教授低头看了一眼号码,从容地接了起来。
“是的......噢,好的......我明白了......”
“你待在这里,瑞先生,我会尽快回来。”他转身对瑞文嘱咐道:
“没事的,就只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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