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飘带和旗帜飞舞在楼房之间的黑色细绳下。漆黑的花圃内栽种着一片又一片的黑色单瓣花。仓库一座挨着一座,飘出谷物的香气。
悠扬的乐声自街边的一座平顶房内传了出来。窗户彼端,一口黑色的大锅炖煮着黑色的浓汤。一位父亲手捧漆黑的手风琴,时而拉成长条,时而缩成方块,为孩子们拉奏着小曲。黑色石板路上热闹非凡,人们聚集在广场边缘,传递黑色的面包,双眼紧盯着吐出黑色泉水的小喷泉,就像在过瑟森斯节一样快活。
只存在于姐妹俩脑海中的幻想之城,此刻却原原本本地具象为了实体!
“假的。”菲喃喃道。
“全部都是梦魇,到处都是破绽,你看。”
漆黑的房屋下方长着小小的黑脚。
窗户和门框上的装饰有着牙齿的形状。
一个男孩被突出的石板绊了一跤,平地摔倒,却被路面给弹了一下,仿佛脚下的道路是一层柔软的皮肤。路边的栅栏和花草睁开眼睛,关切地看着小家伙爬起来,发出咯咯的笑声。
广场的中心地带耸立着一座漆黑的神像,就和红日广场上的溶解圣母像一般高。上半身是人,而下半身则是一团混乱糅杂的黑色肉块、触须、节肢,层层堆叠,足有上半身的十多倍大,几乎要将祂仅有的人类特征掩埋。
“祂是......!”
在琳对上神像空洞的眼窝时,她脑海深处的漆黑轮廓终于浮现出了具象的面容和身形!
当初将变成班西女妖的自己救下的人。
将自己从诺达利亚旅馆的窗户内拉出来的人。
变纸花的那个人。
“‘漆黑编织者’......就是阿特拉克先生啊!”
话刚出口,琳立刻感受到了违和。阿特拉克这个名字和她记忆深处的形象似乎并不吻合。
“又见面了啊,琳夫人!”
琳转过头去,又一次地看见了莫尔索和其他最初的信徒们,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他们全身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纯粹的黑色!
“姐姐!”小女孩克拉拉骑在“爸爸”的肩膀上,不停挥舞着墨黑色的小手。
“我知道你们是为何而来的,漆黑圣女阁下告诉了我们。”莫尔索亲切地伸出了右手。
“如果有需要的话,你们当然可以拿走那本法典!我们的教团已经不再需要真实存在的经书,因为‘烈日之影’全部的教诲都篆刻在我们的灵魂深处。不过,在造访教堂之前,我诚挚地邀请你们参观一下我们的‘教会都市’,体验我们美好的新生活,这些全都是祂恩赐给我们的。看!”
他伸手指向远处的山脉,所有的树木都紧贴着地面,在狂风的接连洗礼下屈服,死去。
“风暴在外面肆虐着,但在教会都市里只有微风,它能吹动风车和彩旗,却夺不走我们的性命和财产。多么伟大的奇迹,全拜‘烈日之影’所赐!”
琳小心地握住了莫尔索的右手,肩头微微一颤,和菲交换了个眼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最初的信徒身上已经没有体温,指头内已经不再流淌血液。
人类的皮肤可以是黑色的,却绝无可能黑得这般虚无而空洞。
一名全身漆黑的年轻妇女穿越草坪,从两人来的方向小跑而至,在莫尔索的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对方瞪大了眼睛,震惊与悲伤仅充斥眼眶一瞬。
“真让人痛心......我们的十多名同胞被在红溪街区残害了。有女人,有孩子,甚至还有孕妇。”
他的双眼很快又被希望与喜悦占据。
“可是,‘烈日之影’的国度里不存在死亡!把他们烧焦的骸骨给运来吧!待会让我们一起见证祂的奇迹,看祂是如何让我们惨死的同胞们复苏,引导他们重入乐园的!”
让死人复活?!
“这,这不可能!绝不可能!!”菲叫出了声。
“这在神秘学上是不成立的,最伟大的神秘学家阿卜杜拉亲王亲口说过!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另当别论,人类的灵魂本就是上位存在的食粮,没有任何上位存在会通过吃下一块‘肉’修复另一块‘肉’!即便肉体重塑了也好,重生的也只会是一群行尸走肉!”
“菲......你刚刚说灵魂是什么?”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小姐,你被你自己的固有认知给束缚住了。在我们生活的地面之外,有太多我们不了解的奥秘,就算是伟大的阿卜杜拉亲王也没有触碰它们的资格。”
莫尔索不温不愠地开导道:
“但是我们能触碰到那些奥秘所带来的变化,而那正是奇迹,对于渺小的人类来说,不论付出多少代价,能够得到奇迹的馈赠已经远超足够了!何况祂是那么的慷慨,那么的慈悲为怀!”
“是啊,是啊!”漆黑的妇女附和道:
“我们没有那么贪心。就算所谓的‘灵魂’回不来也没关系,就算是幻觉也没关系!我们只想再次看见我们所爱的人,再和他们说说话,一起吃饭,养育孩子,重新睡在一片屋檐下......祂做到了!祂的恩赐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好上百倍!”
“走吧,让我们共进神的面包,让我们一起与孩子游戏,用神的故事哄他们入睡。然后,让我们前往漆黑圣堂,匍匐于祂座前,见证祂死而复生的神迹!”
姐妹俩被信徒带领着,穿过一条条狭窄而明亮的小街,闪烁的尘埃浮动于每一个暖光所及的角落。街道上空悬挂着一层又一层由梦魇具象而成的半透明帷幕,阻隔着猛烈的阳光,仿佛连正午的白炽都不能耐它们如何。
“记住,一切猎物的眼睛、鼻子、舌头和四肢都归神所有,其他的部位我们均可享用。最细嫩的肉和富油脂的部分要留给孩子和待产的妇人......”
街角,一位作猎户打扮的郊区人正和儿子一同剥制一只血淋淋的烈日獾。肉扔进桶子里,爪子和头小心地包进黑布中。
“城南的搜救工作进展如何?”
一支搜索队自教会都市的尽头疲惫而归,背上背着十多名烧伤的郊区妇女和幼童。他们在一处空置房屋前停下,将伤员一个个送了进去,又立刻分散开来。
“还有呼吸的只剩下他们。现在还不能回去,我们得绕开那些不讲理的城郊人。去教堂拿伤药,尽快开始救治!待火烧完了,我们再回去捡拾遗骨,决不放弃任何一人!”
“妈妈,为什么城郊人要放火袭击郊区人呢?”
对街的一个小姑娘歪头看着她盲目的母亲,声音稚嫩地问道。
“因为他们还没有蒙受神恩。”母亲眼窝空空,嘴里嚼着几片翠绿的草叶,耐心解释道:
“未受开导的人是愚昧的,是野蛮的。烈日与金钱让他们焦躁,狂暴。只有在‘烈日之影’的拯救和教诲下,他们才能懂得去爱,去包容。”
“我们要赶快让他们得救呀!”小女孩焦急道。
“他们将来会得救的,可是现在他们是敌人,贸然接近他们会导致悲剧。”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让他们自食其果。让他们被自己的火烧成灰烬,横尸郊野。待他们真诚悔悟,再把他们带回漆黑圣堂中,神便会恩赐他们新生!”
母亲把嚼碎的草叶吐到手心里,小心地分成两半,填入两只眼窝内,双手合十。
“啊!新生!赋予他们新生!让他们被火烧过后重生!”
“为什么你们不治好她的眼睛呢?”菲看着盲妇,用略带质疑的口吻询问道。
“你不明白,小姐。她是自愿维持目盲的。”莫尔索解释道。
“自愿的?”
“她的眼睛被治好过一次,但她立刻又把它们给挖了出来。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信念和纯粹,才能专注于治愈他人的伤痛。我们尊重她的选择,也尊重其他人的。”
姐妹俩被引进了一座宽敞的黑色棚屋内。“漆黑圣女”麦姬.日升就在房间中央,被孩子们团团围住,手中捧着那本封面焦黑的“法典”。全身漆黑的妇女们端上了两盘黑色面包。
“麦姬!”琳轻声叫道,轻拍身边的空位。
麦姬有些犹豫。
“去吧,圣女阁下。”身边的妇女轻拍了一下麦姬的肩膀。
“我们不会责怪你们的任何行为和思考,只要你们没有直接伤害。”
莫尔索把克拉拉从肩头放下来,抓给“女儿”一个面包,摸了摸胸前装满牙齿的小瓶子,宽容地开口道:
“祂自座上向我们传递了教诲:以善意对待质疑,以真诚面对刁难。倘若你们想要试探祂,尽管去试探吧!祂会包容,并用恩赐让你们心悦诚服!”
“可,要是城郊人向这里发起袭击,你们该怎么办?”琳向莫尔索询问道。
比起梦魇,信仰和神秘学,她更在意现实的问题。
“这么大的一座教会都市,他们不可能视若无睹!”
“琳夫人,想必那一天您也看见我们的神是如何抵御外敌的了吧?”莫尔索正色道:
“祂虽慈悲,但绝不软弱!祂的‘东风’不会杀死城郊人,因为他们只是被蒙蔽的盲眼人,祂会惩戒他们,然后让他们重获新生。”
“但,对于压迫者,对于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假申言者、伪善者,祂绝不心慈手软!待城郊人与郊区人达成和解,团结一心,教团就将对他们发起最猛烈的还击!”
麦姬坐在了姐妹俩的身边,将“法典”递了过来,孩子和妇女们也都围了上来。
“别随便碰它!”菲谨慎道:
“这类古籍往往会排斥一些特定人群,让他们完全不能触碰。至于其他人,在不知道请示的仪式之前,也只能通过扉页寻求线索。稍微后退,让我来试试。”
她从六个口袋中的一个中掏出一副厚实的丝质手套,五根手指上分别套着五个银环,指尖部分还有五个银质指套。
信徒们宽容地看着她把手套戴上,全副武装,丝毫不觉冒犯,直到菲从另一个口袋里取出一包银色的细针,正欲把其中一根扎入“法典”的一角之前,他们的眼中才浮现出了一丝迟疑。
“别破坏它!”麦姬斟酌道。
“换个别的办法吧。”琳建议道。
菲抿了抿嘴,把针收起来,直接用指套碰了碰封面,收回右手,看着微微发黑的银面。
“有诅咒,但不到难以承受的地步。”她用同一根手指小心地翻开了封面,露出了扉页上的一行行符号。
“唔,是这一种啊......”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一种是哪一种?”琳开口询问好姐妹。
她总觉得扉页上的这些符号非常眼熟。
“《尤邦抄本》扉页上的请示字符和这一种完全不同,《魔声之书》也是。这种更类似于......《斯缇姆秘典》!”
“《斯缇姆秘典》?”
“对。那是‘白铁’派别的典籍,光辉家族内部没有收录。不过,《斯缇姆秘典》并非这个派别的正统古籍,而是后人詹姆斯翻抄的。相传,它的原版有着另外一个名字:《机械之书》。”
“听起来怎么这么工业化?”
“可能是因为‘白铁’派别的历史相对较短,至少在卡内基王朝时期完全没有相关记载。这两本典籍的确存在一定的相似性。可惜,《斯缇姆秘典》和光辉家族关系不大,没什么有用的参考。”
“可是我好像认得这些文字......”琳逐渐回想了起来。
她的文学老师给她的回信,那句让人听不懂的,附了注音的话。
“下午好,晚上好......晚安?”
她试探着把音节说出了口。
这句话的意思是:愿祝福永远与你同在。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一阵无形的阴霾被从书页上吹拂开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了?”菲难以置信地用指套摸了摸书页,缩回来仔细端详。
“......你是怎么知道请示咒文的?”
“是我的文学老师......”琳嘟囔道:
“祂们真的是同一个存在!祂在信里教了我这句话!”
“祂也曾经赐予你祝福?”莫尔索又惊又喜地问。
“祂救过我的命......”琳感觉自己的声音好轻,好轻。她的动作也一样,像被什么东西驱使着一般翻开了“法典”,一页页翻下去。
“内文和《尤邦抄本》、《魔声之书》都类似,还有烈日语注解......‘愈合之触’、‘扰乱之丝’、‘无形之锋’......这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异咒派别!”
古籍翻到第八页就没了,后续一片空白。
“嗯?就这么点?不应该啊!”菲困惑地说。
光辉家族拥有的全部异咒古籍中,篇幅最多的共九章,最少的也有五章。
“为什么这本只有一章?总不能是刚开始写吧?”
琳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位脑中天马行空,下笔却无比艰难的新人作家。
紧接着,她感觉到了什么。
一些似有若无的,宛若墨水的虚幻纹路,正静静地漂浮在那些空白的书页之上。它们并非一直存在,而是几秒钟前突然出现的。
琳抬起头,惊异地注视着棚屋内的每一位信徒。
一丝一缕的黑色墨线,正从他们的身形轮廓之上,极其缓慢地被吸附到书页的正上方!
............
“嘿,麦司卡林,不是我有意见......你吃的未免也太多了点吧?!”
地下长石镇,捷特用重获新生的右手手肘撑着快餐店的桌面,头疼地看着麦司卡林将第七条六寸长的长条三明治塞进宿主的胃袋里,第八条还在她手里捏着!
地表一团糟,地下小镇却依旧平和如初。
洛克茜和她的一大袋辣酱热狗在家里躺着,佩特尔先生回到了他的运动会所,自己趁机带着“智慧生命”出来填肚子。
“再这么下去,雪莉福德小姐的胃袋会像气球一样爆掉喔。”
“我能有什么办法?”麦司卡林用力吞下嘴里的蜂蜜荞麦包。
“我不能侵入宿主的思觉神经,只能直接控制肌肉,压根不知道她饱了没有。在暗巷里混的那段时间,我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人类没有食物就会饿死吧?所以,把眼前的食物尽可能多,尽可能快地吃掉才是硬道理不是吗?”
“你在暗巷里吃的都是些什么?”
“别人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啊!白面包肯定是没有的,但是巷道的墙缝里有很多蘑菇。白色的基本都没毒,褐色和红色的就要小心了。如果有人因为毒蘑菇倒下,其他人会把他身上能吃的部分都拆下来,趁着他没断气,就这么扔进熄灭的巷子里去,这样也算完整的献祭。除了商业区那一带之外,大部分地方都这么做,有时运气好,我还能捡到点带肉的骨头。”
“......你没有味觉,对吗?”捷特的五官不自然地挤在了一块。
“没有啊,宿主的舌头和我又不连着,只要确保她不食物中毒就行。别这么看我,大煤球,我一点都不稀罕你们的脑子,要是代入了你们人类的思维,恐怕我分分钟也会得精神病。”
啧,该怎么处理这个没常识的所谓“智慧生命”呢?捷特心想。
这家伙口无遮拦,又非常容易轻信别人,放任她到处乱走肯定不在考虑范围内。交给221调查局?也不妥当,自己不知道她的真正底细,她还有多少同族游荡在奥贝伦全境内。相较于强行收容,自己或许还有一个更加稳妥的办法。
——利用安德鲁王的契约力量。那东西能够建立最接近于百分之百的信任。
问题在于,“不平等契约”现在不在自己手上,当然也不在佩特尔先生那里。
那一天,还有第三个人和他们签订了合作契约,一个被自己遗忘的家伙,契约无疑就在他的手上。
待会,自己要去打个电话给R先生。
倘若他就是那第三名契约者,那根据契约内容,这个忙他必然要帮。在自己的印象中,“不平等契约”能够传送到任何地方,方法是和那张羊皮纸本身签订契约,契约条件相当简单,只需要满怀敬意地赞美伟大的安德鲁.卡内基王三遍就行。
这么做,既可能解决麦司卡林的问题,又能验证对方的身份,一举两得。
“捷特先生,真是谢谢您,为了一个小案子忙活这么久!”
长石镇青年保护协会会长摩尔桑太太身穿雍容的长丝裙,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喜滋滋地来到了几人所在的餐桌旁。
“那个不良青年暂时关在了我们的协会地下室里,门锁用我儿子生前栓自行车的链子加固了一下。警察局那边我帮你们通知了,很快就能安排那个什么齐格飞先生和你们安全见面。这是我本人准备的一点心意,有你养的三只猫咪爱吃的猫零食,还有我亲手做的炸吉拿棒,上面撒满了糖粉。我知道你很喜欢吃那个,两年前那家店还没关门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喔,好耶!”
捷特小小欢呼了一下,然后对上了麦司卡林略带鄙夷的目光。
显然,“智慧生命”并不理解为什么人类会为某种特定的食物欢欣雀跃。
“对了,还有一件事,是那个不中用的废柴小督查让我转告的。”
摩尔桑太太清了清嗓子。
“那群没效率的警察总算查出小仓库里那个死人的身份了。他不是长石镇的人,而是一名走私者。前不久,不是有一群走私犯通过马尔博罗香烟公司留下的废货道偷偷摸进来了吗?”
“对,这我知道,那货道现在已经封了。”捷特点了点头。
他还知道那条货道的另一头是日降街78号的马尔博罗废弃仓库,与混沌崇拜团体“六旬弥撒”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摩尔桑太太的眼中明显流露出了对走私者们的厌恶。
“那个死人就是走私者的头目,一名最近几个月才开始活跃的新面孔。他的名字是......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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