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者们自圣堂的各个入口鱼贯而入,找到适合他们的位置,席地而坐。人群很快就铺满了整座大圣堂的地面。
“这绝不可能......”
琳和菲自圣堂高处的一座黑色看台上俯瞰人头海洋。
“那里至少有几千双手。如果这是由手掌所施展的异咒,他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凑齐数量如此庞大的异语遗产。没有那种东西,大部分普通人连一次施咒都耐受不住!”
“我们的捕猎队伍时常在地底浅层狩猎夏恩虫。”莫尔索解释道:
“它们很小,很快,十分致命。每次都会有至少一半以上的弟兄姊妹耳膜破裂,甚至失去知觉,但只要我们把他们带回来,放入圣棺之中,蒙受神恩,一切的伤痛都能被祂赦免。这些生物的翅膀下有一对鸣腔,能够代替口腔发声,我们就是这样念诵祂的启示。”
“就算你们把地底浅层的夏恩虫杀光了也弄不出这么多来。”菲嘟囔道。
“小姐,你似乎并不习惯接受结果。”莫尔索没有生气,他的声音伴随着锁链搅动的声响。
约有穹顶三分之一高的漆黑圣棺在巨型铰链的牵引下慢慢躺了下来。拣骨人们抬着担架,最后一次将尸骸碎片排布整齐,一具具地安放进人皮网中。数十具尸体躺在馆内,慢慢被隔绝于黑暗之中。
汉克先生大步登上台阶顶端。
“感谢‘烈日之影’!奉祂名求,我们将再度用双手承载祂的奇迹,并将这份奇迹赋予我们目不能视,不能言语的同胞们。而他们日后亦会以同样的方式,将奇迹用双手奉献给你们!”
信者们沉默不语,双手合十。
“让我们开始吧......三,二,一!”
数千名信者同时张开了嘴,自喉咙深处吐出与上位存在联络的语句:
伊啊-伊啊-瓦谢恩-哈-欧-以弗-谭拉-密什马塔-塞塔-以霍拉特里-欧-歇什!
数千亵渎般的声音回荡于漆黑的玻璃之间,整齐划一,数百根尘埃凝成的触须由晃动变成了拍打,仿佛有风在推动着它们,甚至还能听见嘶嘶的嗤笑声。
每个人的指缝间都开始溢出丝线。
棺盖之内传出了奇异的滋滋声,仿佛那是一个烤着面包的巨大烤炉,有什么东西在内部改变性状,不断膨胀着。
咚。
这是菲双膝一软坐到地上的声音。
琳的身上也发生了变化,蔷薇花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皮肤下层钻出,瞬间将她包裹在内,牢牢地塞住了她的耳道,盖住了她的双眼。
花朵在保护她的感官。
就像传染哈欠一般,错乱的气息在教堂内肆意流窜起来。莫尔索就在两姐妹的身后,双手合十,声音就像电流般钻来钻去。
然后,圣棺之内传来了通通的拍打声。人群开始惊呼:
“带他们出来!”
铰盘再度开始运作。棺盖被缓缓开启。
一个体格精壮的男人披着人皮网站了起来,然后是一位瘦弱的女性。
三个,四个......所有的尸体都站了起来,他们的躯体再度完整充盈,四肢胡乱挥动着,就像学步婴儿,就连碎成骨渣的尸体都长出了皮肉!
只是,他们身上的皮肤完全变成了黑色,幽深而沉重的黑,仿佛烙在空气中的数十个人形凹洞。
“快,照顾他们!修补残缺的部分!”
一个男人出现在教堂的门廊尽头,那是有着山羊胡须的保罗先生。
但,确切来说,他只能被称作“半个人”。
他坐在一辆黑色的小木推车上,四肢以一种奇妙的角度扭在了一起,像被人打散后硬拼回去的,躯干看起来就像个寒酸的倒三角形,无比渗人。
“他是怎么了?!”琳惊叫道。
“我们对此也很无奈。”莫尔索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的身体被弄得太碎了,我们花了很大劲才把它们勉强拼凑成形,事后经过多次修补,勉强成了这样。他没法独立行走,平日里只能坐在车上,由人推动前行。”
“这种事并不少见,拣骨人的本事是有限的。有些人在复生后手腕会反过来,或者少掉几块骨头,五官歪到一边。保罗先生对此颇有经验,这也是他这么着急的原因,我们会尽可能地对这些瑕疵进行调整。”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菲跪坐在平台上,双手支住太阳穴。
“他们的灵魂哪来的?没有任何上位存在能凭空修复灵魂!”
莫尔索把她扶了起来,耐心地开导道:
“我想,你并不是特别了解灵魂这一事物的本质,小姐。”
“我当然知道!”菲激动地一蹦,拍了拍自己的右腮帮和耳根之间的位置。
“在生物学说里,它是人类进化的象征,一种原生物化的无形器官,就像寄宿在这副躯壳内的小水螅。当肉体摧毁,‘水螅’会短暂地化作‘水母体’,游离在外,一般从几个月到两年不等!”
莫尔索静静地等候了一段时间,直至确认面前的学者没有任何补充为止。
“那你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没有之后了啊?一旦有机成分耗尽,它们就消失了啊。”
“不。”莫尔索否认道。
“我虽然不像学者一样知识渊博,但我知道地底摩斯港的浅海中栖息着一种膜水母。它们的水母体在结束了短暂的生命周期后,会再度转变为水螅体,开始下一次轮回。理论上,这种生物是永生不灭的。”
“你的意思是......”
“人类也一样啊!人类的本质是永生不灭的!”莫尔索大声说道:
“当‘水母体’的生命周期走到尽头,它们就会去寻找由精细胞和卵细胞结合而成的新‘温床’,重新变为‘水螅体’,以新生儿的形态降生!在那之前,它们会一直逗留在遗体旁边,只要灵魂还在,就能回归躯体!”
“怎么会是这样?”菲喃喃道,她想起了光辉家族对异咒的根本研究。所谓的异咒学者,在与对应的上位存在建立联系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将灵魂抵押给了祂们。
相比起遗产的副作用,异咒带来的问题要好预测,好承受得多。倘若灵魂在死亡后会直接消散,这点小小牺牲在人类而言简直不值一提,相当于奉献无用的内脏和多余的脂肪。
可,倘若事实是这样的话......
菲瞄了一眼同样陷入沉思的好姐妹。
本质上是没有变的,该过完一辈子还是一辈子,但是,倘若因此失去了所谓“永生”,再也没有所谓的“轮回”......
情感之上,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那你们呢?”琳问道。
“我们是心甘情愿的。”莫尔索回答:
“结束这充实的一生后,我们的灵魂很乐意随祂而去,聚集在祂的座前,这不是代价,而是祂赐予我们的恩赏。”
一派胡言。
金隐没在台阶的阴影中,阴沉地聆听着莫尔索和姐妹俩的对话。
不可饶恕,他对这般亵渎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当这一切结束后,他打算把这座教会都市给摧毁,然后直接杀向隐藏其后的伪神。自己干的蠢事,就要由自己来亲自收尾。
“你是在后悔把灵魂奉献出去了吗?引导者阁下?”
汉克先生来到了金的身后。
“下辈子,下下辈子,噗,全都没有了。”他的语气不急不躁,身上沉重的饰品似乎让他的眉头变得更加轻盈。
“恰恰相反,大师。”金不带感情地回应道:
“这是唯一一件我不后悔的事情......我要借走你的所有‘木偶’,还有一些人。干好这一票,教团会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教团势力在这一战之下将会进一步扩大,你们甚至可能独立出去,成为独当一方的自治区。”
“他们全都是你的了!”汉克先生慷慨地张开双臂,袖子上折射出的光芒让金的眉头又皱紧了些。
亵渎者......第一个干掉的就是你。
............
次日晨昏,威奇托101号。
晨昏侦探奎尔丁坐在长沙发上,望着对面的安乐椅发呆。壶小姐在几个小茶罐间忙碌着,挑衣服般挑选着合适的茶叶配比,时不时还会抬起壶嘴,“瞄”一下厨房挂钩上的长嘴烧水壶——那是她的暗恋对象。
奎尔丁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把椅子不让人坐。椅子存在的意义不就在于坐吗?另一方面,屋主人经常有意无意地对着这把安乐椅说话,似乎总有个看不见的家伙正在椅子上和他交谈。
小心翼翼地,他拿起了壶小姐身边的一枚金属小勺,试探性地朝安乐椅抛了过去。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金属小勺落到了柔软的座位上。
大门咔一声开了。奎尔丁身体一缩,双手背到了后面,仿佛刚才完全无事发生。
“金,你上哪去了?”瑞文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手抱纸袋,面带微笑的红发老实人。
“买吃的去了。顺便去照顾码头仓库里的鸟儿,他们会是码头作战不可或缺的助力!”金把东西卸在了门边上,又出去搬剩下的。最后,他在奎尔丁的瞠目结舌之下扛进来一条两米半长的双头金枪鱼,啪嗒一声丢在地上。
“要适当囤点吃的,附属街区一带的商铺开始陆续断货了。今天正午吃这条鱼的上腩好了,好东西得尽快吃掉。”
金枪鱼的两张嘴巴还在一张一合,逐渐浑浊的黄眼睛足有拳头般大,幽怨地注视着晨昏侦探,瞪得他一阵发毛。
“今天的事干完了吗?”瑞文问道。
“嗯,干完了。怎么了?”
“我想去墓场看看多罗莉丝婆婆。听说城郊人放火烧了那片地方。”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奎尔丁挑着眉毛,看着那柄一动不动的小勺子,金的目光此时就在那勺子上。
此刻,他感觉自己好像才是那个不存在的人。
“啊......嗯。”金点了点头。
火蠊和夜行锹被治安官投放的虚海凝胶迅速扑灭,两场灾难加起来只持续了不到半天。
但,虚海凝胶不长眼,任何生物都难逃一劫。南部城郊居民丧生过半,大都被活生生憋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已经两个多月了。
自从多罗莉丝婆婆离开后,这个家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散开,变成一座空屋,只剩下他自己。这座城市也在一点点崩溃。
那无疑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
两人无言地穿过艳阳街。
街道依旧朦胧如画,明黄色的光拖出长得不真实的影子。糖蜜黏腻的香气依旧飘荡在每一处角落中,那是死亡的香味。
两个月前,有具尸体被糖蜜浪潮卷到了艳阳街45号的屋檐夹层间,就这么卡在那里,谁都弄不下来,正午的太阳也晒不到。那个名副其实的糖人儿就这么开始在那里腐烂,酵出的气味像用人肉泡的甜酒。
这里是艳阳街23号,我和瑞文先生昔日的家。
这里是艳阳小子们最喜欢的铁丝网,上面布满了他们的涂鸦杰作。
这里是“南部市场”,我的餐馆,门面看起来和两个月前没什么变化。
可是没有人了,一个都没有了,还活着的人正在往日升街南搬迁,试图通过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找到一间价格还算过得去的住房。金在路上看到了几名年轻男女,他们相互扶持着,安慰着对方,商量着合租事宜。眼泪模糊了他们的视线,这是自己先前从未见过的光景。
收尸人贝塔正在街道那头清扫尸体。城郊人身上的油水比起郊区人要多上一些,尸体上残留着不少遗产,全都能上缴侦探公司交差。
忽然,她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嗯?”
街道另一边,鬼魂们正纷纷上升,和先前的鬼魂骚动完全不同,这些灵魂轻飘飘的,面容祥和平静,仿佛正聆听着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这是怎么了......曼苏尔?曼苏尔!!”她连忙扭头看向自己的老搭档。
鬼魂曼苏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头颅离开了他的双手,开始像水母一般,脱离了骨灰盒的束缚范围,随着其他鬼魂一同漂浮起来。
“是时候了......”他平静地说。
“什么是时候了?!”贝塔焦急地小跑着,跟在前辈身后。
“这才半年呢!还有时间!我们还要存钱搬进市区的大房子里去呢!还要踢足球呢!你,你不能就这么......”
“放心,小妮子,我能感觉到,这不是结束。”曼苏尔乐呵呵地捋着八字胡。
“有个伟大的存在提前赦免了我们。祂没想吃我们,只是让我们提前踏上新的旅途......”
瑞文和金慢步穿过艳阳街,朝墓场走去。
一路上,灵魂水螅不停上升,逸散至大气中。
“活下来,小妮子,你肯定能在某个地方再找到我的,我有预感。”曼苏尔的身形也开始消散。
“什么跟什么啊?”贝塔无声地大喊着。
“奥贝伦那么大,你要让我上哪找去?”
“记得兑现你的承诺......”曼苏尔的鬼魂彻底看不见了。
南部墓场。
多罗莉丝太太的鬼魂漂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瞧,是谁来了?”
瑞文和金站在被烧成灰烬的大树前,注视着焦黑的土地和小小石碑。
在金看不见的地方,所有的鬼魂都离开了地面。八名工人的灵魂停止了无意义的喋喋不休,童话作家本杰明和尼克尔加快了速度,聊完了最后一个童话故事的创作理念。
鬼魂莫伊拉看了瑞文一眼,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消失在原地。
瑞文低声开了口,对着空无一人的墓园:
“祝你们下午好,晚上好,晚安。”
............
地下250米,新德市麦西坎区,阿尔伯克街13号。
靛青色的天空投射出朵朵白云,静静地笼罩着黑兹一家的双层小别墅。上班的车流早已消失,只余下属于家庭主妇们的安宁。
漆成粉白色的小窗内忽然传出了一阵清脆的婴儿笑声。
“噢,看啊!多么可爱,我们的小宝宝笑了!”奶娘娜美抱起了初生的小女婴,轻轻摇晃。婴儿的双眼中多了两颗晶亮的星星,就像是在某一时刻被悄悄赋予了灵魂。
黑兹太太扶着点缀青金石的楼梯扶手,一步步地走下了楼。这楼梯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设计,结构灵感来自于新德市潮流之王“群青”几年前发售的一本时尚杂志封面。每当邻居来自家作客,他们总会称赞:多么漂亮的楼梯啊!
“太太,看她笑的。”娜美立刻向女主人展示起了她的新发现。
“我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小的姑娘笑,这意味着她应该被正式赋予名字了,趁着她最开心的时候。”
“多罗莉丝。”黑兹太太温和地拨弄着一头带卷的棕发,露出鬓角的一颗黑痣。
“我早就想好了名字。在餐桌上的时候,我们可以叫她的小名罗拉,在学校和夏令营里,她可以被同学爱称做罗莉。当她长大成人,找到了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他还可以亲切地叫她: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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