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露西亚副教授提着灯,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朝着城市南部的火松树林赶去。她耳垂上的圆形环坠在叮当作响,双耳变成一只蝴蝶,在黑暗中扑扇着飞行,为她指引着道路。
一棵树分裂出了十道重影,树林像一整排阴森森的尖牙。
走了几步,她停下来,用颤抖的手指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纸签,打火点着,扔向后方,紧紧眯上了臃肿的眼皮。
夹着镁粉的纸片在迸出强光后熄灭,惊动了地面的一大群毒虫和小型生物。她趁机向前赶路,边走边扔,上气不接下气地踩过干脆叶片,利用裤管内伸出的四根黑色触须探路。黑夜实际上比白昼要安全一些,绝大多数地表生物都没有夜视能力,但这并不能让她百分之百避开潜藏在落叶堆中的危险。
更别提还会有野兽趋光而来。
接近奥贝伦边境,古怪的声响骤然而起,那是猎人兽们的叫声,每一只的声音都有所不同,夹带着被它们吞噬的生物的特征:人面鼠的尖叫,野狗的低吼,无形兽的咕噜声,妖鬼的尖细磨牙声,掘穴蠕虫腔肠蠕动的声音......
以及近似人类的低语。
露西亚副教授把右手伸进八个硬布衣袋中的一个,掏出一把混合着四五种不同下位魔学材料的黄琥珀粉末,涂抹在其中几棵火松树的树干上,试图以此发挥驱逐的作用。她的双手上涂抹着各式各样的符文,腰间插着好几把用于防范诅咒的镀银小刀。
她并未掌握任何派别异咒,所有的上位魔学理论教授都没有。草率决定派别会让他们在涉足其他语法领域时遭遇危险,真正专攻上位魔学应用的是不同派别的异咒专家们,而他们大多分布在集会内,只偶尔被请来讲课。
“我当初应该选择异咒专家这条路的......”露西亚副教授暗自后悔。
“从‘六边形’和‘虚海’派别中选择一个,这是最稳健的出路。”但是依旧有高达三成的死亡几率,而这毫无疑问地超出了她的风险承担能力。
耳廓蝴蝶在前方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一片雾气在密林深处升了起来。露西亚副教授隐约猜到了蝴蝶的目的地。
二十多年前,森林深处曾有过一座名为塔吉亚的村落,一直与世无争,只偶尔和神秘学家们进行一些贸易。某一年,村落忽然音讯全无,只剩下一片“吃人”的浓雾。
树木忽然全都不见了。数百根触须般的影子自灯下蠕行而出,驱散着草丛中隐现的生物,领着她来到了一片林间的巨大废地。
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仿佛一个没有水的大湖般,没有任何植被或其他生命的迹象,盛满了可怖的黑暗。
“这就是那座村落昔日所在的地方?”露西亚副教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裹着浓雾的触须卷上了她的脚踝,令人毛骨悚然地催促着。
“我,我接下来该干什么?”她不知所措地环顾着,卸下了身上的巨大包袱。所有相关的材料她都备上了一些,生怕让那位存在心生不满。
灯光中,她的耳朵扑扇着飞入了深坑的底部,很快就看不见了。
要到那下面去?!!
露西亚副教授朝身后看去,影子触须已经封死了树林的边缘,她仅剩的落脚之处只有深坑边缘的一小方秃地。脚底传来沙沙的声响,是碎石滚落无底深渊的微小挣扎声。
我,我应该准备了绳索......她颤抖地在包袱内摸索着,生怕记忆欺骗了自己。
耳朵深处开始嗡嗡作响,脑雾覆盖了一切理性的想法。
忏悔。
朦朦胧胧间,她的脑海中居然浮现了忏悔的念头。
自己该为什么忏悔?这念头让她恐惧了起来。她这辈子除了对学生严格了些之外似乎没干过任何过分的事情。当然,还有部分不被外界所看好的非正规研究。
可是,她有罪。她控制不住地想道,她罪大恶极。
活在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灵魂,都背负着整整七十八亿条人命的原罪!
缓慢地,她抛下了手中的绳索,任由其坠入无底深渊之中,向黑暗张开手臂。地面上是早已绘制完毕的繁复符号,某种连她自己都不知晓意义的图案,和她下嘴唇的刺青极为相似。
同样的图案被她用黄琥珀粉末画满了全身。
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身体颠倒了过来,没有了重量,黑暗在她耳边化作狂风。
转瞬间,被坑底的浓雾彻底吞没。
............
露西亚副教授在浓雾中睁开了眼睛,嫩草的尖端毫不留情地刮入眼球内部,她很快理解了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悔意瞬间涌上脑门。
她把自己献祭了,献祭给了某种不知名的事物。很显然,她的肉体已然不复存在,在坑底的某处摔得粉身碎骨。她惊讶于自己居然如此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连后悔都很快被抛到了脑后。
可是,自己现在又在哪?
浓雾逐渐染上了诡谲的色彩,盖住了巨大的草叶。露珠在苜蓿草茎上逐渐凝聚起来,从拳头大小变成脑袋大小。
她能感受到身下柔软的草地,一朵挤着一朵的鲜花。她能摸到花心处湿润的眼球,被她触碰的那朵玫瑰立刻紧紧地闭上了花瓣。
肉体的死亡并不特别让人恐惧。相反,草木和露水的气味无比安详。无数颗露珠倒映着她的无数张脸,以及在浓雾中逐渐显现的一个巨大无比的三角形轮廓。
浓雾的深处传来了歌声。
“维~弗~科~隆~喏~嘟~欸~戈~费~欸~列~塞~噜~啦~维~斯~呼~欸~科!”
没有意义,没有节奏的音节起伏交叠在一起,组成了世界上最为美妙而空灵的音乐。地面的花朵随着韵律呼吸,绽放,凋零。
非常轻,非常轻的脚步声伴随着圣歌接近,仿佛成千上万人正蹑手蹑脚地前行,生怕吵醒一名安睡在襁褓中的婴儿。
数万只赤裸的脚踏着软草,安静又安静地在浓雾中显现出了轮廓。那是一座神殿,仿佛一个高达百米的洁白等腰三角形。数万只手长在墙身上,皮肉与木板紧密相连,轻巧地忙碌着,将腐朽的花朵从木板和梁柱的缝隙中取下,又从草地上采下新鲜的矢车菊,圣约翰花,玫瑰,薄荷,甘菊,银牙草,百合,石斛和牛油杯,一个传一个,重新点缀在最上方。
这无疑是世界上最为美丽的色彩集合体!
“天使”坐在神殿浮空的台阶上,像个黑色的小点,支着下巴,眼帘合上一半,似乎睡着了,沉浸于圣歌无意义的永恒中。
祂的身下,无数条阴影蠕虫般翻滚着。就连影子里也点缀满了花,一朵朵待放的白色晨昏花被包裹在其中,颤动着娇柔而坚毅的花蕾。
露西亚教授没有说话,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嘴巴,以及身上任何一种器官的存在,除了她的泪腺——在把眼泪流干后,它们开始挤出她体内的其他液体,红艳艳地往下滴。
她想象不出祂存在的本质。那是远比上位存在更加遥不可及的概念,仿佛数十光年外的一颗星星,她看见的只是祂很久以前留下的一点轮廓。
祂到底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颗星球上的?答案或许永远无法被理解。
“天使”抬起眼皮,露出了蓝色的双眼和灿烂的笑容,那让人神智崩溃的错乱气息瞬间收敛了不少。
“真高兴您来了。我们终于能够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露西亚副教授眼角淌着鲜血,艰难地抬起脖子,循着祂的目光,看向属于“梦者之屋”的淡紫色天空。
天空正中多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被凭空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那是她献祭自己的结果!
黑洞的彼方,连结着深坑之上的现实空间!
“走吧,让我们去迎接他回来!”
“天使”欢快地朝她招了招手。
她的双脚离了地,她正在上升!神殿外墙靠近底部的某几只手托起了她的身体,慢慢传了上去,直到她的身体触碰到温热的木质阶梯,和祂并排坐在一起。
密密麻麻的蓝色眼睛正自神殿内部赞许地注视着她,无数张长着整齐白牙的嘴巴用歌声感谢着她的奉献:
“啦~馈~嘛~欸~戈~呜~迪~克~湍~缇~弗~洛!”
无手无脚的塔吉亚人们用鲜艳的花朵装点全身,缺失的四肢上插着月桂树枝,看起来就像一个一个巨大的花球。自神殿内部生长而出的树枝串连着每一个人,将他们连为一体,好似一串串葡萄,簇拥着神殿深处的一尊无头神像。
在他们的身侧,上百具活人的躯干像融化的蜡像一般与神殿的墙壁黏连在一起!他们的身上套着现代化的衣饰,同样没有手脚,是“天使”从城里掳走的人,被祂所带来的癫狂浸染,同样以不似人声的音调参与进了怪异的合唱之中。
神殿并没有马上出去的意思。它缓慢地掉转了方向,唱着歌,开始朝着平原的彼端跋涉。高空中,露西亚副教授看见了北方的大湖和崎岖山脉,以及一座高耸入云的通天塔。
西侧平原上,士兵们正进行着无止尽的拼杀。
一具孩童的巨大尸体躺卧在南部的草丛中。这座“梦者之屋”就是她永久不醒的梦。
这是要去哪?露西亚副教授在脑海里疑惑道,心中早已忘了回去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神殿沿着河流,越过湖泊,移动到了山脚,稀疏的植被下,覆盖着无比崎岖的灰黑岩石。
无数只手攀登着陡峭的岩壁,缓慢地让神殿爬上了山。在那之上,是与山巅融为一体的通天塔底,巨型拱门和廊柱静静耸立,一条环形楼梯蜿蜒而上。
高塔自中间断成了两节,上半截悬空漂浮着,与云端相接,没入紫色的天幕中,不知通向何方。
属于瑞文的躯壳晃动了两下,闭上了双眼,身下的影子迅速膨胀了起来,变成了巨大的黑色团块,挥舞着无数根腕足,朝着淡紫色的天空一涌而上。
砰!
仿佛撞到了什么坚固的实体一般,祂从云幕之上掉了下来,跌进了浓雾之中,溢出斑斓的血液。
一支黑箭深深地刺入了介于虚实之间的轮廓之中。
尚未死心的怪物沿着塔身攀爬而上,再度狠狠撞向紫色的天幕。同样的事情再度重演,无形的黑箭将巨大的身躯狠狠击退回去,无声地砸落地面。
不知多长的时间内,怪物疯狂地撞击着天幕,用腕足捶打、撕扯,但没一种方法奏效。祂身上的腕足已经不剩几根,遍布着可怖的伤痕。黑箭一支支自无物中落下,伤口还在不断增加着。
露西亚副教授的身躯无法动弹。她无法理解祂究竟在干些什么,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让她的头晕目眩,仿佛大脑随时都会像风化的石块般碎成一堆粉末。
怪物瑟缩着爬回了躯壳的影子里,合上了空洞的眼睛。他的脸上还挂着微笑,神殿内的人们却纷纷低下了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悲伤正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吟唱变为了低垂的悲歌,越来越响亮。
“啊~呜~啦~咔~啊~啊~咧~咿~咿~咿!吔!咿!!!”
一浪接一浪,哭嚎回荡在山脉之间,仿佛要将天幕给震破。
“......他就在上面。”
蓝色的双眼重新睁开,“天使”微微地低下了头颅。
“他就在上面,可是我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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