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亲启者

  安东尼并不知道人类会变成独立存在,也不特别想知道这个事实。

  “有许多上位存在的亲启者最终都变成了怪物,这是他们最常见的末路之一。”红娜悲哀地垂下了眼帘,银色的睫毛是一根根纤细的铁丝。

  “祂们不是‘神’,却被强塞了只有‘神’才能掌控的力量,失控是迟早的事情......也许我早就应该结束他的痛苦的,趁他在安静睡觉的时候,但我没有。”

  自己将来应该也会变成这样,安东尼心想。

  但是他要先找到格林达再说。

  “那些铁人怎么回事?”他简短地问道。

  “求死之人会被‘黑日’赐予解脱,只剩空壳,而其他人只是换了身铁衣裳,尽管他们中的一部分没能撑过转变的过程。”

  “他在哪?”

  “你是没法推翻他的,孩子。”红娜拒绝回答安东尼的问题。

  “就算你是不死之身也不可能。他会把你封在铁浆里,直到永远。”

  “温馨提示,永远可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噢~”

  坡格叔叔在安东尼的脑海中插嘴。

  “伪装者”点了点头,这听起来的确不太划算。他不想长久地呆在暗巷里,这会耽搁他许多时间。

  “你终于回来了,伪装者先生。我可是一通好找啊!”

  在知晓不死者的归来后,“神父”瓦龙闻讯来到了荨麻旅馆的门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里面。

  他的身体至少是原先的两倍多高,就像一尊巨大的教堂雕像,浑身流淌着银白色的铁浆,它们和他外翻的胃液混合在了一起,永远无法凝固。

  整片商业区都镀上了银白色,尸体的轮廓被铁浆凝固永存。商业区尽头的小教堂闪烁着圣洁的光芒,孩子们化作连成一片的安琪儿浮雕,喉咙被铁水封死,已然唱不出任何声音。

  “有不少人在‘黑日’的再临中倒下了,也有不少人因祸得福,我就是其中之一。”

  “神父”张开双臂,他的尖刺十字架已经不见了,现在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银色的大十字架。

  “诚如红娜女士所说,你一人是不可能与‘黑日’抗衡的。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我们的时机快要成熟了。”

  布蕾恩教妇从瓦龙身后飘了出来,一旁还跟着好几颗人头。

  “从窥视者嘴里撬出的情报都是正确的。所有的节点将会在短期内聚合在一起,真正的上位存在很快就会从连接着深空星海的暗巷深处降临,助我们一臂之力。”

  “你还有些时间考虑,伪装者先生。”瓦龙心平气和地补充道:

  “‘黑日’的统治维持不了多少时日,巴尔德蒙是你最好的选择。”

  安东尼没有搭理“神父”,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稀薄的空气。他完全没有回到暗巷里过活的意愿,尽管这里已经从黑暗之处变为了城中唯一的光明之所。

  倘若在这里和对方起冲突,红娜可能会因为自己的血而遭殃。思虑片刻后,他打算离开。

  可他随即发现自己走的方向不对。自己的双腿正牵引着身体,往其中一颗头颅的方向走去。

  “快退开!”布蕾恩教妇察觉了不对,连忙喝令下属退避。

  “诅咒对他不起作用!”

  可安东尼的右手已经抓住了其中一颗脑袋的头皮,指甲微微掐了进去,染上指尖的鲜血立刻化作酒神的亲酿,回流至那名人头帮部下的脑血管内。

  不一会,那颗脑袋停止了挣扎和惨叫,眼白翻起,发出了一连串欢愉的笑声。

  “在不听人劝这一点上,你和‘黑日’还真相似啊。”瓦龙低声叹息,双手合十。

  安东尼在夺回身体控制权后继续头也不回地朝暗巷上层走去,可地面的剧烈晃动再一次阻拦了他的脚步。铁水自巷道的顶端滴落,犹如一阵滚烫的光雨!

  大笑的脑袋被铁浆迅速包了起来,成了一颗有棱有角的理想几何立方体,骨碌碌地朝暗巷深处滚去。

  无数铁刺自地面升起,伴随着金属摩擦般的悲泣和怒吼。

  那是“黑日”无意识间造成的波动,就像呼吸一般自然。

  独立存在的喜怒哀乐无常难测,每一种波动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人命夺走。

  “伪装者”被一根铁锥挑到了半空中,像一块半融化的牛油般滑了下来,锥尖深深没入腹部,顷刻化成一丝丝铁浆,侵入他的每一根血管中,意图将他化为和其他人一样的钢铁生物!

  安东尼沉默地用手抓住包在铁锥两侧的皮肉撕开,将躯干从下半身上生生扯了下来,重获自由,又在落地时复原如初。

  他不想停留。他要尽快开始追寻格林达的下落。

  “我掌控世人之欢乐......我手执俗世的欲望......”

  “酒神”的呓语不期而至。

  “我许给世人不休欢愉所需的一切......不朽的永生,致命的魅力,全知的愚昧......”

  “三件宝物,三个愿望......三份极致的恩赐......被赐予......”

  “踏入我的乐池......揭开我的面具......撕裂我的歌喉......渴望我,化身为我......”

  “......我将......重......生!”

  “......”安东尼懒得理会这些话语,在一根根铁刺上跳跃穿行。

  刷!

  仿佛有意和他作对般,十多条铁锥直接拦在了主道前方,瞬间封死了出路!

  “伪装者”伸长脖子,迎上一根刚从地面穿出的尖刺,他的颈椎应声而断,向前滚了一距离,却因前方是向上的斜坡没能突出重围,被两根相撞的铁笋挤个稀烂。

  头颅自断裂的脖颈处重新生长出来。安东尼感觉嵌在胸膛内的刀片已经彻底和内脏融为一体。沿途不断有人被鲜血化成的美酒勾去心魄,随后被涌动的铁浆夺去性命。

  “他们都是上位存在的亲启者......”红娜在门后轻声呢喃。

  “上位存在之间的敌意在祂们的亲启者之间激发了。”

  安东尼一心只想赶快离开暗巷,但他的肉身力量并不比普通人强大多少,面对阻截,他竟一时毫无对策。

  他转头看见了一旁的巷道入口,立刻向其奔逃而去,一根铁刺迎面而来,贯穿了“伪装者”的上腹,把他朝着巷道墙壁压去!

  轰!

  两条巷道之间的隔墙和墙上的灯泡被挤个粉碎,609号巷瞬间陷入黑暗,那黑暗并未蔓延至隔壁的608号巷,就像一块有着实体的漆黑方块般滞留在了原地,安东尼趁机用力一挣,上半身再度脱节,朝前方滚了一段距离。

  他的下半身连同整根铁刺一同被黑暗吞没,消失不见。“伪装者”趁着空档爬起身来,向铁刺丛林间那道来不及被填补的缝隙奔去,终于越过了钢铁屏障,向上层飞奔!

  数十只“铁螃蟹”自巷道上空冷不防地落了下来,将他重重地压成了肉酱!

  葡萄藤般的肉须自其中一块残躯中蔓生而出,在几秒钟内结成了新的肉身。安东尼还是能感受到那块嵌在胸口中的刀片,已经碎了,却顽固地赖在了自己的体内。

  “尤......”金属鸣动的声音仿若叹息。

  无数璀璨的棱面中,一个小小的蓝天使正在欢快地飞舞着。

  找到格林达。

  “伪装者”无暇顾及其他,继续一声不吭地向上爬去。一路上,他的身躯被粉碎了不知多少次,重塑了不知多少次,但那块从厨房里拿出的刀片总是伴随着他的肉体重生。

  到后来,追赶他的那一大群“铁螃蟹”,铁锥,铁块,全都是他自己舍弃的残躯变的。

  210号巷,110号巷,10号巷,地表近在眼前。

  安东尼终于钻出了地面,赤身露体,身躯在地面投射出长长的黑影。上百个“他自己”凝成一座沉重的铁山,被堵在狭窄的入口处。

  他正欲迈开脚步,脚底却被牢牢地焊在了地面上。

  啪嗒,啪嗒。

  铁雨一滴滴从天而降。

  一轮巨大的黑色太阳,正自高空俯瞰着他。

  数万个金属棱面一刻不停地改变着折射角度。纯白强光中,黑色瞳孔缓慢聚焦,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黑日”目光平静,默默压抑着崩溃的情绪。

  “......”

  安东尼一声不吭地向上瞧去。“黑日”的眼睛眨了一下。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集。

  轰!

  沉闷的爆炸忽然打破了夜幕的沉寂,火光在远处的黑暗中亮起。

  ............

  一颗大型碱金属炸弹在位于南部城郊的十字农业集团3号仓库内毫无征兆地炸响,滚滚浓烟涌入夜色,昭示着又一段不宁之夜。

  没人知道炸弹究竟是怎么被运进去的,也许夹在了仓储货物中,也许是外部人员夹带进去的,没人在乎细节问题。

  因为第二颗炸弹马上就响了,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

  数不清的碱金属炸弹在各个仓库间炸响,气浪撕裂了装着精粮和细面的货箱,将它们葬送于熊熊大火之中,夜晚将散发焦香的烟雾尽数吞下。

  到后来,文明人们已经听不清一声接一声的爆炸声响。

  他们听见的是另外一种声音,一种比爆炸更加可怕的声音。

  饥饿,饥饿,饥饿......

  声音一声声回响着。

  ............

  滋滋,滋滋。

  凯撒.热浪的声音从每一部收音机和每一台电视机中传了出来。

  “欢迎收看临时访谈。”凯撒换下了哗众取宠的腔调,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又一个噩耗,波尔托先生。请问,您对这次令人痛心的仓库恐怖袭击事件有什么看法吗?”

  “显而易见,这群袭击者们有着明确的目标。”波尔托先生开了官腔。

  “但我必须以声明事先平息听众和观众们的恐慌——地表绝不会面临短期内的食物紧张问题。地表最大的农业集团损失了约两成的精粮储备,但供应量依旧能得到保证。我以一位政客的名誉保证,食品和日用品的涨价将被压制在普罗大众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您的承诺对所有人来说都分量十足。”凯撒迎合道:

  “说回袭击本身。您认为谁应该为此负责呢?”

  “正如我刚才所说,袭击者们的目的是摧毁白面包的原料。他们并不是没有理智的恐怖分子,更不想自断后路。他们的目标是我们文明人,他们很明确地仇视着阶级和财富——我必须补充的是,阶级和财富是由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和打拼所赢得的。”

  “以您的意见来看,我们应当如何应对他们呢?”

  “治安官将会确保相同的袭击不再发生第二次。与此同时,我希望所有正在收看或收听节目的同胞们做好准备,减少外出,适量储存必需品,因为我们的城市可能将要迎来一段不太容易的时光。”

  波尔托先生的最后一句话,直接让当天所有市区商铺的营收额翻了十几番!

  食品店是最先断货的,然后是药店,成衣店,遗产店以及人们所能看到,想到的一切卖东西的地方。那些永远凑不够五百万烈洋的地表人们为求自保,正在竭尽所能地把手上的钞票换成物资,毕竟,前者可不能吃,价值正在一天天趋于废纸。

  另一方面,那些凑够“入场费”的个人,家庭,团体和公司已经开始了静悄悄的转移。商铺们抛售完了所有的囤积货物,将固定资产全部变现,然后悄然关门,消失于地表,朝着安全繁荣的新德市进发。

  夜色之中,一座座地下小镇的入口闪烁着急促的灯光,每天放行三次,循序渐进地将人和车辆吞下。他们将循着蜿蜒的蛇形路向下行进,来到小镇的关口处办理入境手续,期间暂住在这个小胃袋般的空洞内,直到所有程序办理完成。

  然后,他们将通过地表的边境,通过载具或火车,进入一条大象肠子般曲折多弯的地底大道,它们有些很短,只需要开上几个小时的车,有些很长,需要行驶上两三天。十三座地底小镇的路分别通向新德市的十三个区。

  抵达最后一道关口,经过程序严密的核对,检查和处理后,他们将越过虚幻的屏障,步入新德市的天空之下!

  混乱而紧凑的一天中,没有人注意到一间名为“日蚀综合”的公司偷偷注册成立,立刻开始向新德市转移资金,让五百万烈洋有条不紊地流入各个商业账户。

  “所有的有效文件都在这里了。”

  晨昏侦探奎尔丁提着一箱书面文件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把玻璃门一关,拉上了厚重的门帘。

  每份文件上都有奥贝伦侦探公司对应部门沉甸甸的黑色印章,这代表了它们的真实有效性。复印件会被盖上另外的专门印章,一份要价70烈洋。

  “临时董事大会”召开于温克尔先生留下的中介所内,与会者除了他自己外只有两个人,金和遗产店的老哈桑。

  “真不敢相信您愿意拉老哈桑一把,中指先生。”老哈桑的两只黄色瞳孔朝着不同方向骨碌碌地打转。

  “你帮了瑞文先生很多忙,这是我的感谢,而且你日后还能帮我更多。”

  金严肃地说:

  “你是泥手党的老干部,我必须带你下去。泥手党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结束。我的下一个目标是拇指,这需要很长时间的筹备和大量的建议。”

  “我和我的所有遗产都乐意为您效劳。”老哈桑笑呵呵地说。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先去办好所有的入境手续,然后你们两个先下去,替我把所有的资产都整顿好。”金回答道:

  “我们的定居地选在新德市麦西坎区,这是瑞文先生的安排。我随后就到。”

  把所有文件一份份全检查好后,奎尔丁忙不迭地把它们捆好,收进箱子,用力将箱盖压严,艰难地扣上了金属锁扣。

  然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了威奇托89号的房门,这里现在成了他的临时居所。整条威奇托都是空的,这意味着他其实想睡哪都可以。

  不久后,他就将迎接新德市美丽的青蓝色天空,和煦的人造风,整洁的街道以及绚烂的霓虹灯牌。

  没有烈日,没有随处可见的死亡,那里是真正的人类理想乡,文明大都会!

  把箱子踢进床下后,奎尔丁在床边伸了个大懒腰,摸了摸脑后多出的一小块凸起。

  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中指”先生要送给自己这样一件用途古怪的遗产。

  它的名字叫“坠落的钟摆”,用途非常简单直接,就是让人入睡。

  只要向后一仰,就能轻松陷入质量极佳的深层睡眠。

  遗产的作用让人莫名其妙,但至少这段时间,他利用它补回了自己欠下的大部分睡眠债务,就连黑眼圈都消掉了大半。

  晚安,奎尔丁对自己说道,闭眼向后仰去。

  中介所内,瑞文自黑暗中现出了身形。

  “只剩下你了。”他说。

  “是的,瑞文先生,只有我了。”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坚定地重复道:

  “我是您的亲启者。不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要面对些什么,不论您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我,我都会陪您见证到最后。”

  瑞文默不作声,扭头看向了窗外。

  夜幕之上,地表的末日正一步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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