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雨倾盆而下,将“伪装者”的身躯浇铸成了一尊银白色的铁塑!
夜幕复归平静,巨大的铁皮肉像死死塞住了暗巷入口,无数和地面铸成一体的尸块散落在城寨各处。
铁塑沉默地仰望着黑日,没能说出任何话。
我必须活下去,安东尼心想。
滚烫的铁浆灌进了他的肺叶,他的呼吸戛然而止。
......
在某一时刻,他忽然又能看见东西了。
安东尼坐起了身,全身完好无损。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只看见一团温暖的光晕。
手指触摸到了光滑的地板,一个会叫的小玩具咔嚓咔嚓地动了起来,绕着他的右手转圈。
一个全身满是孔洞的瞎眼男孩正用双手紧张地摸索着地面,摸到了他的脚趾和腿,忽然僵在了原地。
“啊!啊!!!”他忽然尖叫起来,跪倒在地。
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小女婴,被哥哥的叫喊声吓得哇哇大哭。
安东尼想起了这少年是谁。
这是那个盲眼女人的儿子,自己曾送给他们自己的肉,炖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汤。
自己此刻并不在那间炖肉的屋子内,而是在一栋空置的城郊房屋内。一根蜡烛正静静地燃烧在身边,黄光映着屋内大堆大堆的杂物,大都是吃的。
“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不解地问。
这一家人应该早就被正午的阳光晒死了才对。
在屋子另一侧鼓捣煮锅的盲眼母亲也认出了天使的声音,立刻像大儿子一样跪了下来,把额头贴在了地面。
“我们的天使!谢谢您打碎了玻璃!谢谢您为我们留下了通往幸福美地的足印!”
那一天,他们并没有被正午的阳光烤焦,而是循着玻璃破碎的声音找到了通往外面的路,找到了天使离开时踩在地面上的足迹!
他们把吃剩的肉装进口袋,勇敢地摸着天使的足印往外走,终于赶在正午来临之前找到了一间位于郊区的废弃仓库,那是郊区农场主的遗留物,里面竟还有好几大袋被弃置的焦麦!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在仓库躲避阳光,有了充足的食物和水。每天,他们都循着天使的足印往外探索一段距离,留下路标,再循着足印返回安全地带。
终于,他们成功在城郊人们放火袭击郊区人们之前跨越了整片南部郊区,避开了郊区的火灾,又幸运地在虱灾和蝇灾降临后进入城郊,到了艳阳街,找到了被南部城郊人们弃置的房屋。
安东尼静静地听着一家人的故事,回忆着自己当初走过的路线。城郊内的道路留不下明显的足印,于是一家人就这么在足迹的尽头定居了下来,每天从附近的房屋内搜集有用的物资。
现在,他们平安地活在这条无人的街道上,生活甚至比不少破产的城郊人还要好些!
“为什么要点蜡烛?”他问道。
“为了让您回来的时候能看清路啊!”盲眼女人感激地流着泪。
“我们一直留着您恩赐给我们的肉,它们一直都没有腐坏,它们是我们坚持下来的信念!”
“伪装者”总算明白了,他是从被盲眼母亲带出来的那些碎肉里重生的!
“嘻嘻嘻,真是因祸得福啊!”坡格叔叔讥笑道。
一家五人围着他们的天使,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要走了。”安东尼站起身,从杂物堆里找出了一件尚能蔽体的衣服。
“请留下吧!”盲眼母亲恳求道:
“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能感受到您的变化,您的声音听起来像受了伤。漆黑圣典中说,当神赐人以滴水之恩,我们应当报以涌泉!”
“我要去找格林达。”安东尼摇了摇头。
“格林达就在这啊!”母亲连忙把小女婴推到了他的面前。
“您想要她的眼睛对吗?那天您走得太匆忙,忘记把她的眼睛带走啦!”
安东尼愣了一下,定睛看着这名同样叫做格林达的小女婴。她有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头栗色的发丝,还没完全从营养不良带来的水肿症状中完全康复。
他再度摇了摇头。
这个婴孩并没有像男人一般坚韧的双眼。
“我会回来的,照顾好你们自己。”他简单地丢下了一句话,在盲眼母亲的眼眶上亲吻了一下,打开窗户,朝夜色中一跃而去。
有个能够休息的地方很好。那栋房子里不缺食物,那一家人的需求也不高,自己不需要冒着把一群人弄疯的风险去狩猎落单的人。
而且,自己在他们身边不用浪费力气伪装成谁。
............
黑夜中,日升街南部飘荡起了一道道奇异的影子,立刻吸引了破产者们的注意。他们从屋子内探出了头,惊奇地看着这些状似鬼魂,又有着银白色轮廓的人影。
守日者们身穿皇家侍从式样的长袍或长裙,无声飘荡于街巷之间。当人们不在意的时候,他们会静悄悄地来到他们的窗户或房门前,轻轻敲出声音。倘若有人试图追随他们到他们来的地方,他们又总是在拐角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他们无功回到门口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门檐上放着一小份粗面包,麦饼,或无酵糕点,不多不少,刚好足够他们果腹。
这些食物对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可事情本身却让人费解。
在这之前,这座城市里从来不会有面包无端从天而降。
日复一日,天降食物的古怪行为每天都在上演。
一部分人提前理解了这种行为所代表的深层含义:
在这座城市里存在着一个神秘人,或者一股神秘的势力。他或他们没有被经济压力所困,手头上有着吃不完的食物,甚至多到可以把它们无偿分发给其他人。
这些人中的一小部分更进一步地诠释了这种行为:
这些资源富足的人正在通过派发食物传递着某种信号,某种这座城市中前所未有过的信号。
当他们中的更少数人逐渐想明白这种信号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他们开始注意到每天的《奥贝伦粗俗报》标题:
《打破恶性通胀》
《遏制面包价格》
《团结》
《活下来》
大量的报纸在大街小巷中传递了起来。面对日趋严峻的经济状况,面对每天都在上涨的食物价格,中下阶层和部分中产者的好奇和渴望日益高涨。
“计划凑效了!我们成功引起了工薪阶层的关注!”
童划基金会办公室内,琳翻阅着寄给报社的一封封信件,兴奋地说。
“这只是打磨钻石的第一步,小姑娘。”宝石鉴赏家旺达翻看着厚厚的一沓支出统计表,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我们还要激起学者阶层的兴趣,目标是那些没被新德市要走的知识分子,他们没什么钱,非常绝望。一旦这个阶层开始觉醒,将来就会有技术,知识和教育资源流入我们的资源链。”
“为此,我们还要营造出更大的危机感,让他们意识到我们是他们的最佳选择。”戴着方框眼镜的女银行家补充道。
听到这里,琳沉默地低下了头,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更多的流血和死亡,将在第三者的推波助澜下降临这片大地,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
更糟的是,他们还要同时扮演救世主般的正面形象,笼络人心,让情势向他们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想要创造一名时代的英雄,就必须要有时代的罪人,这些角色都写在同一份剧本里。”旺达笑着眯起了双眼。
“反派不够坏,又怎么能凸显出英雄的伟大呢?”
阶级分化的第一炮打响后没多久,第二波斗争浪潮在约克公司的工厂区掀起,就像炸弹袭击般毫无征兆。可事实上,工人们的怨气早就已经聚积到了顶峰,爆发只欠一个契机。
9月26日。约克公司的朗姆酒加工厂燃起了大火。这一波攻势是由汉克先生和他背后的赞助者们亲自引导的。工人们藏匿在芳香剂工厂下方的管道里,和治安官们僵持不下。随后,有人点燃了存放工业酒精的大型仓库,将整片工厂区淹没于火海之中!
与此同时,虚海摩斯港和黑斯雷夫群岛爆发了一波规模更大的抗议浪潮,香蕉公司保卫战的受影响者们展开了又一轮罢工,在为冤死者提供充足的说法与补偿之前,制造工人拒绝生产,运输工人拒绝出海。事态最终演变成了长屋人和文明人之间的武装冲突,土著与文明人,被压迫者与文明阶层彻底决裂。
9月28日,多间由独立农户和高级工薪阶层构成的工会自发组成联合工会,开始抵制圣母十字公司的垄断行为。越来越多的地表人开始觉醒,投入各个联合团体中,抱团取暖,或向压迫者们发起猛烈的商业声讨,争取抗灾资金和社会保障。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广场静坐抗议,这场酝酿许久的阶级战争终于正式拉开了序幕。
南部关口。一群安静的地表居民正井然有序地排队。他们穿着最好的衣服,别着体面的袖扣,务求在一言一行上体现出文明,以和被滞留在地表的人们区分开来。
装着柯琳头骨的漂亮盒子被关口检察人员从成堆的行李上取了下来,用力晃了几下。
“轻点!小心点!”鲍尔斯教授焦急地喊道,差点没跳起脚来。
待所有行李都通过检查,被搬到大车上后,他在隧道入口处最后看了一眼被笼罩在夜色中的地表,他出生的地方,一个他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走吧,茉莉,我事后会和麦西坎大学解释清楚的。我可不想让我好不容易救活的人死在地面上。”
他在转身上车前对阿加雷斯教授的侄女说道。后者身穿黑裙,默默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眼角。
她的所有亲人都死在了地表,包括即将成婚的未婚夫。
“真可惜。”鲍尔斯教授在车门砰一声关上时心想。
直到离开这里,他都没能再次见到那名叫做瑞文的年轻人。
............
距离瑞文先生的“预言”应验,只剩下不到半个月时间。
金坐在长屋屋顶上,眺望着夜色与火光。他不知道将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没有丝毫头绪。
昔日冒出炊烟的斜顶房和平顶房静悄悄的,远处的红日广场边缘,联合工会正在发表抗议宣言。
“我们不能任由波尔托那混蛋制造恐慌!那些所谓的文明人打算把我们的最后一点价值榨干,然后舒舒服服地到地下去!”
“没人能救得了我们,我们必须自救,我们必须在圣母十字公司彻底掌控我们的生杀大权前做点什么!”
远处,治安官们的喷气式飞行器和地面武装部队正在接近广场,铳炮一管接一管地架了起来。
瑞文也上了屋顶,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威奇托89号内的一点烛光。奎尔丁先生正在收拾行囊。贫穷思维促使他把这一带能捡到的所有能用的东西都装了起来,摞成一座大山,费劲地拖出了门,看起来就像个滑稽的拾荒者。
“等他离开这条街,我们也要走了。”瑞文冷不防地对小伙子说。
“走?走是指什么?”金有些不确定。
这些天内,瑞文先生一直守在他自己的房间内,一声不吭地盯着那台电视机的屏幕,也不知道究竟在守些什么。
“我已经看到了我想看的东西,这意味着我们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了。”
“我们要离开威奇托101号?不回来了?”
“是的。”瑞文回答。
“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一旦广场上的静坐抗议升级为武装冲突,市区周围的所有地方都将被波及。”
金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当这里彻底成为一条空荡荡的死街时,当屋内堆积的尸块和血开始腐烂发臭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没有死守住这个名存实亡的家的必要了。
“嗯......那我们要去哪里?”
“米涅瓦庄园,它在这座城市的北方。”
金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也不打算询问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去收拾吧。”瑞文沉声吩咐道:
“清点一下阁楼里的东西,看看有什么是能用的。”
几个小时后。
金把受惊的壶小姐和她一直惦记着的长嘴壶放进了同一个箱子里,拖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走出了家门。阁楼快被他给搬空了,厨房,浴室和客厅也一样,他甚至恨不得把墙皮也拆下一层装起来。
“呃,会不会,太多了点?”他自问道。
眼前的行李小山甚至比他自己还要高出一些!
刚在心中嘲笑完奎尔丁先生,他自己就立刻遭遇了同样的窘境。这里的每一样东西他都不忍割舍,包括那几棵栽种在花圃里,不知道该怎么搬走的橘子树。
“没关系,我们不用走的。”瑞文伸出右手,在空气中斜着比划了一条直线。
刷!
一条空间裂缝就这么凭空在眼前撕裂开来!
“走。”他用手指朝相反方向划了第二下,被十字分割开的空间就像一张被撕坏的墙纸般,边缘垂落下来,豁开了个大口子,内部是变幻无常的空无。
金拖着一大堆东西,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眨眼间,他已离开原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之内,四周一片漆黑,他什么都没法看见。
咔,咔,咔,咔。
黑暗中传来了金属和地面摩擦的沉重声响,一团黄色光晕正从角落处逐渐接近。
金下意识地弓起了背,挡在瑞文身前,面朝光源警戒。
一副高大的骑士盔甲手持一盏提灯,一步一步地来到了二人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骑士礼。
“你一直在等我吗,阿吉洛夫?”瑞文问道。
“不存在的骑士”阿吉洛夫再度行礼,单膝跪地,露出盔甲之间空空如也的缝隙。
“抱歉,老朋友,我来迟了。”
瑞文从金的身边绕到他的面前,伸手接过盔甲手上的提灯,照亮了破败的庄园大厅,让光晕贴着墙壁转了一圈。米涅瓦庄园到处都积满了灰尘,这个已然没落的家族住处内的所有东西都上了年纪,一片灰暗。
随后,他揭开了身上如夜一般的黑布披风,将其轻轻地扬了几下。
明亮的灯光瞬间填满大厅!
黑布拂过之处,墙壁褪去了灰暗与裂痕,地面瞬间光滑如镜,玻璃吊灯摇晃着一根根琉璃垂穗,在地面上投射出绚烂的灯影,恭迎庄园主人的归来!
金站在一大堆行囊旁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走。”瑞文招手。
随着两人穿越一条条走廊,一个个房间,每一个角落所经历的岁月都开始倒退,每一个腐朽的细节都回退成了它们最辉煌之时的模样。
整座庄园焕然一新!
“从今天开始,这里的名字叫做日蚀旅馆。”瑞文向阿吉洛夫宣布道,后者毕恭毕敬地垂下了头盔,表示认可。
“旅馆?”金并不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旅馆是由‘祂’掌控的意象。当一个合适的地方成为旅馆,就意味着这个地方得到了‘祂’的庇佑,免于‘恐怖大王’的咒诅。”
“祂是谁?”金询问道。
“我还不知道。”瑞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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