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瑞文来到了自家阳台。
救恩会教堂的十二扇彩窗漠然注视着地面,停车场就在它们脚下精致的浮雕廊柱下。
“那个红衣男不是神父,是一名姓李的厨师,给教会备膳的。他在外面有着很多兼职,司机,运输工人,大都和搬运有关。”
这是个相当便于行凶的身份,他心想。
“那辆车不属于他,但他肯定开过它不止一次。这种家伙,不教训下,下次肯定还会出现别的牺牲品,像爱西那样的年轻女孩。”
爱西。
他不确定这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为爱西出口气,但是除了这种迂回的做法之外,他想不到任何补偿的方法。
——恒冰并非真正被那红衣男所害,但若非自己在那晚认识了她,这份冤屈就无人能帮她偿还。
每每想到这点,那股荒谬的倒错感就让他一阵唏嘘。
“就当那晚上的命运玩笑从来没发生过吧。”瑞文兀自叹息道:
“那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说,这是为你出气了。”
今天是礼拜日。瑞文把卡梅隆藏进影子里,随着众信徒的脚步进入了救恩会教堂。红衣人今天必然会在教堂内部,因为这是每星期厨房最为忙碌的一天。圣餐是教堂的收入来源之一,除了常规的面饼和葡萄酒外,旁殿内还开了家特色餐厅。
高大的穹顶之下,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落地面,形成斑斓的光影,窗上的神明仿佛都跑到了地面上,翩翩起舞。瘦弱的神父拿着平板电脑,里面装着他的讲义。
现在的瑞文有一百种方式对付一个普通人,但他还是决定留个心眼。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事情没一样是一帆风顺的,总会或多或少发生些意料之外的状况。
“这个礼拜,桑莱斯神父将为我们分享《圣经》中的启示与启发。”一轮唱诗过后,司仪和钢琴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亲爱的弟兄姊妹们,愿神的平安与你们同在!”桑莱斯神父将平板电脑搁在讲台上,扶了扶眼镜框。
“我们聚集在上主的座前,一同庆贺礼拜,向神献上我们的敬拜和赞美!今日,我们选取了《罗马书》第12章中的一段经文为大家进行分享。”
“所以,弟兄们,我以神的慈悲劝你们,将身体献上,当作活祭,是圣洁的,是神所喜悦的,你们如此侍奉乃是理所当然的......”
“所谓活祭,便是将身心全数奉上。这意味着我们要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精力,完完全全地奉献于主。我们忙碌在工作和生活中,却不再为自己而活,而是让圣灵住进我们里面,为神提供圣洁的居所!”
“心,你的父母信这个对吗?”
见不少人拿出手机翻阅电子《圣经》,瑞文放心大胆地和林心聊起了天。他在等待经文分享结束后的擘饼聚会。届时,制作圣餐白饼的厨师们将亲临教堂大殿,与信徒分享喜乐。
换句话来说,红衣男会自己送上门来。
‘我的父母都是神职人员。我也不知道他们一开始信不信这些,但他们过着经文密不可分的生活,十年如一日。到我记事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用《圣经》中的引文和语调进行日常交流了。’
瑞文发现,林心现在已经能自然地将自己代入进过去的人类身份,不再心存芥蒂。
‘后来,战争全面爆发,经济崩盘,我的父母和其他虔信徒跪在教堂内祈求神恩,任由金钱贬成废纸。再后来,瘟疫肆虐,他们没有染疫,是最幸运的一批人,但这并没有让事情好转起来,因为他们坚信这是神明的救赎,自此除了敬拜之外不再做任何事情。’
‘又过了一年,核武器被全面应用到了战场之上。那些星球量级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在宇宙中凝望,人类因为祂们播撒的一点细胞而疯狂,把自己活活搞死。’
“人类是被自己害死的?”瑞文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是那些从天而降的陨石带来了潜移默化的毁灭,就像当初恐龙灭绝那样。
‘星球对毁灭另一颗星球毫无兴趣,就算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也只是必然的现象所致。’林心回答。
‘祂们唯一的影响仅是存在,而仅是感知祂们的存在就足以让所有人陷入癫狂。陨石的威慑让社会高层陷入恐慌,各种疯狂的计划在这段时期内被提出:火星移民,人口裁减,意识数据化等等。’
‘可怕的是,在当时的情景之下,这种癫狂是完全符合理性和逻辑的,人们在理性和逻辑下把自己一步步引向灭绝。’
“换句话说,如果支配这个星球的不是人类,而是一群不具备高级智能的虫豸,水螅,陨石实际上压根就不会引发毁灭?”瑞文问道。
‘也许吧。地球会生一场病,一场相当于感冒的小病,这可能让一些物种灭绝,但对整体无伤大雅。可祂的细胞们疯了,胡乱攻击自己,榨取祂的躯体,把感冒硬生生地变为了恶疾。’
“......”
“......这篇经文警醒我们,我们要时刻保持坚定而纯粹,不为世界的歪念,邪恶,世俗的智慧所迷失。我们要在神为我们指点出的正道上成长,让神引导我们,到那真正属于我们的美地,我们的乐园之中去!”
“阿门!”
“阿门!”众信徒颔首,双手紧握。
瑞文身边的白衣少女双手紧握。
“......??”
瑞文连忙转过头去,自己旁边的座位上空空如也。
但他几乎能够确定自己刚才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心,‘溶解圣母’跑到这里来了!”他小声说道。
‘我看见了。’林心回答。
“怎么办?祂是因为谁来到这里的?现在还有对付祂的必要吗?”
‘“溶解圣母”只会跟着有罪的灵魂。’林心说。
‘如果祂不是被你吸引来的,那就只能证明这里有一个犯过罪的灵魂,很可能杀过人。’
“不会是那个红衣男吧?”瑞文暗忖。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就证明红衣男是和现实世界有所联系的真人!
白影在教堂一角的镀金募捐箱旁又闪了一下,这次,是在所有人的面前!
但几乎所有人都注视着桑莱斯神父,少数人低头玩手机,没有任何一人作出任何反应。
擘饼仪式很快就开始了。一篮篮热气腾腾的白饼被自旁殿送了出来,一个篮子里是五个饼,两条分割好的鳕鱼,取《圣经》中“五饼二鱼”的典故,寓意乐善好施必然丰衣足食。
装满紫红汁液的纸杯自教堂另一侧开始分发。考虑到参加礼拜的人群中有不少孩子,葡萄酒被替换成了葡萄汁。瑞文伸手取过自己的白饼和鱼,目光直盯着分发食物的人。
所有人都穿着白色制服,红衣男最显眼的红衣特征没了。梅乐斯形容那男人又瘦又矮,贼眉鼠目,可那是个相对笼统的形容。硬要说的话,分发食物的男人多少都带点类似的特征。
林心忽然有了反应。
‘是他,站在右侧第二排长凳旁边的那个。’
“你怎么知道?”瑞文微微偏移目光,在林心所指的方向看见了一个瘦小男人。他看起来已经年逾半百,有着个塌鼻子,扁嘴唇和一双与躯干毫不搭调的粗壮胳膊!
“他就是那个变态司机?”瑞文迅速把对方的胳膊和自己的做了对比,发现那至少是自己的两三倍粗!那双手的手心和指节处有着两道厚厚的老茧,一看就知道经常使用大型刀具,甚至可能是大斧头!
‘我见过他。“溶解圣母”缠上过他一次,那次被他给跑掉了。他的手段不一般,超出这个世界的正常范畴。’林心回答。
“嘶,原来他是你制造的连环车祸的受害者之一!”瑞文恍然大悟,随之不禁咋舌。
连林心都镇不住,这家伙得有多大能耐?除非拥有和自己相同的手段,否则所有神秘力量在梦境世界都会被压制。
这时,那“变态司机”瞄了自己这边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
不会是认出我了吧?瑞文拉了拉自己的口罩,发现对方的拳头下意识空握了一下,那是一种条件反射,并非真的有所反应,只是察觉到了一丝外界刺激。
此刻,对方的姿势像极了一名手持大斧的屠夫!
瑞文见状,微微低头,确认自己手中的白面饼就只是普通的白面饼,没有肉馅,一点肉都没有。
白衣少女又自他身边闪现了一下,和他一样观察着那人。
这一次,瑞文第一次看清楚了白衣少女的面孔。她的脸上是微笑和祈求,仿佛正渴望着对方给予救赎。
拥有天使面孔的“死神”为什么会向一名罪大恶极的家伙祈求救赎?他感觉有些奇怪。
不知不觉间,饼吃完了,厨师和教会的侍者们鱼贯而散。
“莫女士,帮我去教堂的后厨看一眼,那个变态司机究竟在搞什么行当。”
知道了变态司机究竟是谁后,瑞文大大方方地派出了莫女士。教堂里出现鬼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许多小说和电影里都有这样的桥段。
“你的电影还缺一幕对吗,导演?”他把买来的红豆双棒冰棍掰开,一半含进嘴里,一半往身旁一递。
“是的。”导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旁,接过冰棍塞进嘴里。
“还缺最后一组打戏。”
不愧是对打戏情有独钟的烂片导演!
“那我们这回就不麻烦警察了。”瑞文理了理兜帽中的长发,思索着究竟该怎么料理那倒霉蛋。不仅要快,无声无息,还必须精彩,富戏剧张力,符合导演的审美需求。
“他没留在厨房,通过后厨的一条通道进了忏悔室。”莫女士穿墙走了出来。
“忏悔室的隔间里有一座手摇升降机,他通过那台升降机进入了救恩会教堂的地下。那里很黑,很臭,我看不见东西。”
“怎么是这种教堂地下的经典操作?”瑞文不禁吐槽。
在恐怖电影和小说里,一百座教堂有九十八个地下暗室,里面有七是献祭仪式,三成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后来他出来了。”莫女士继续道:
“他抱着一个很大的密封餐盒,带着它去了厨房,里面有肉......”
“嘶!”瑞文又想起了自己刚才吃过的饼。面团里不会放了动物油吧?
“......是鸡肉。”莫女士大喘气道。
“哈?合着变态司机这么大费周章,潜入教堂的秘密暗室,就是去拿个普通食材?有什么食材是需要藏那么深的?”瑞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失望。
“您确定那是鸡肉吧,莫女士?”他不甘心地确认道:
“真的不是像鸡的其他什么东西?”
“是鸡肉。”莫女士笃定道:
“虽然没有脑袋,但是个头比鹌鹑大,比鸭子和鹅小。”
“可这也太怪了点吧?厨房的冷柜里肯定有鸡啊,为什么要特意到地下去拿?”
瑞文眼珠一转,想到了一个别的验证方法。
“莫女士,继续去盯着厨房,我想知道那只鸡被做成了一盘怎样的菜,送到了谁的餐桌上。”
知道了这点,他就能到教堂的餐厅里去点同一道菜,近距离观测那肉的猫腻。
他和导演吸着一点点化掉的红豆冰棍,在教堂门外等了二十分钟左右。
“鸡肉被塞进了一块空心的石头里。”莫女士穿墙回来,汇报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烹饪方法。
“那人用黏土封口,在石头上涂抹了散发香味的油脂和各种香料,包上锡箔纸,架在火上炙烤,边烤边念念有词。然后他用香草和花点缀盘子,就这么连锡箔纸带石头送了出去。”
“餐厅里有不少人点了这道石头鸡,这一盘送到了二号桌,那里坐的是一家三口。”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特色菜?”瑞文的眉头一皱。
“我们走,好好看看去。”他拉好口罩,径直朝餐厅走去。
教堂的餐厅位于西翼,呈正圆形,和主殿色调装潢保持一致。十二面缩小了的彩窗呈一个环形笼罩了所有的墙壁,神明毫无感情地注视着每一位用膳的人。
瑞文一点都不喜欢被人盯着吃饭。他将目光投向每一桌点了“石头鸡”的人。他们有些是做完礼拜的信徒,有些是慕名而来的观光客。“石头鸡”要破开外层的石头食用,鸡肉烤得外酥里嫩,看起来相当可口。
导演拿出手机,浅浅地拍了两张。瑞文找到三号桌,拿起菜单,发现都是些晦涩的外文,佐以“宫廷玉液酒”式翻译。救恩会教堂的餐厅走中高端路线,乍眼一看,他连个“鸡”字都没看见。
最终,他不得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女侍应。她们作现代修女打扮,部分是因为神职人员的特殊身份,部分是为了迎合游客对教堂的刻板印象,以及随时响应顾客的拍照需求。
“请问,那石头里的鸡是什么菜?”他看了眼六号桌已经敲开的石块,又将目光投向二号桌刚上的一块石头。
“石头里的鸡?”女侍应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她注意到了瑞文目光所向。
“噢,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那不是什么石头里的鸡。”
“那是什么?”瑞文奇怪道。
“那是蕾切尔圣鸽。”
砰!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男侍应用手中的小锤敲开了二号桌的石块,一家三口皆发出低低的惊呼声。
从石块中哗啦溢出的,是黑发,眼珠,和一只少女白皙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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