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活下来的是皮普。
当瑞文回到实验中心后,小伙子立刻满脸欢喜地迎了上来,为自己没有被抛弃而雀跃。
“戈多......希斯克利夫?”他发现瑞文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走了。”瑞文盯着小伙子的双眼,声音打着颤。
“他们都走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我是‘戈多’却什么都做不了?”他迷茫道
几天前还热热闹闹的餐厅此时一片死寂。瑞文沉默地切好面包,把甜果酱均匀涂抹其上,递给皮普。即将面对孤独的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拜托别再发生什么意外!这也许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发自内心地祈求些什么。
他不想失去最后一个同伴,他害怕像鲁滨逊般孤零零地等待不知何时会来的救援。
皮普几乎立刻感受到了“戈多”的恐惧,在接过瑞文的面包时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仿佛在用言语之外的方式宣誓自己绝不轻易离开。
“戈多......哲阿莫乌......哲......阿克提尔......乌斯......都勒。”
分摊,苦难。瑞文听出了这两个词。
梅乐斯也说过这一句话,那是母亲珍妮博士的教诲。
“以真心相待善待自己的人。如果他们分给自己食物,自己必要分摊他们的苦难。”
痛苦真的能够被均分淡化。两人很快破涕为笑,有说有笑地吃完了一餐午饭。熏鹅肉配青色松子酱的味道一言难尽,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把食物一扫而空,美滋滋地吃起了炼乳蛋糕。
接下来的几天,皮普不再去图书室的窗前看船,但他仿佛找到了新的精神支柱,一条远比船更加坚固的支柱。他的身体状况仿佛凝滞在了昨天,皮肤不再化脓流血,一切不良症状都随之消失!
瑞文在收集到的文件中找到了几张手绘地图。从地图上的标记来看,他们所处的这片陆地应该位于昔时的冲绳,距离花都内海一千多海里。
“我们生活的远东区位于亚陆的东南部,而新华尔街区则位于北美大陆以西。照理来说,船路至少要花上十几二十天的航程,可是那吞船的怪物半天就把我们送了过去。”
“那东西的力量恐怕比哈希斯穆还要恐怖,但祂应该不能上岸,又或者是祂在上岸后没法像哈希斯穆很好地隐藏自己,所以教授才一直把这秘密武器给留着。”
“其他的地方......地球上其他的陆地不是沉了,就是像这里一样被污染笼罩。以前可能还有别的几座隔离区,但现在就只剩下了两个。”
“......”瑞文狠狠地咬了咬下唇。
这意味着那两个隔离区已经是人类最后的希望,而就连那份希望此刻都岌岌可危!
“教授一直死撑在对抗外来存在的第一线上,是因为他没法作出任何退让,然而他却唯独对我网开一面,他一直相信我还留存着人类的良善,一直不肯像对付其他存在一样对付我。”
“反而是我自己,用行动一次次让他失望透顶!”
对于在地球上苟延残喘的人类来说,自己的确是怪物,是反派,是恶魔!
误会终于全部解开,可似乎太晚了一点。
除了竭尽全力阻止第三颗陨石的降临,他想不到更好的弥补方法!
“皮普,来实验区帮我。没有数据,我们就自己收集数据,一定要把那陨石的确切位置给找出来!”
实验中心的顶端有座瞭望台,配备了一座大口径望远镜,但其附属的几乎所有设备都需要用电。瑞文找出适配实验中心电脑的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把所有中小型电子设备的蓄电池都拆出来,重新回溯到满电时的状态,这一过程足足花费了他两天时间。
问题在于,那陨石从25光年外抵达地球只需要一年多时间,远超出物质相对论的极限,望远镜可能压根没法捕捉到超光速运行的物体。
“说实在的,所谓的25倍光速真的存在吗?”瑞文严重怀疑这是某种悖论。既然这几颗陨石能被现有科学设备观测到,那就说明陨石本身还在人类科学的理解范围内。
而人类未来综合技术协会之所以要撒这么个离谱的谎,很有可能是因为宇宙的真相比25倍光速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理解设备的运行和参数解读方式,又花了他整整两天。瑞文这会反而开始感觉时间不够用了。幸运的是,他对所有这些知识都一点就通,仿佛它们早就存在,只是被封存在了自己的脑海深处。
这进一步证明了某个事实。
研究员R1真的是自己的前身,他的记忆从未消失,全都存在于自己的潜意识中!
“可是,他后来怎样了呢?”瑞文暗想道。
如果R1没能阻止教授,为什么他后来会变成我,会变成奥法守秘人?
如果R1成功阻止了教授,那现在的地球世界究竟是怎么来的?
皮普是个相当得力的好帮手。尽管不识字,但作为在这里出生的人,他几乎能够胜任所有设备的基础操作工作。他把这些操作称作“斯必连”,意思是“玩玩具”。晚上,他们在餐厅共进晚餐,抵足而眠,仿佛最亲近的朋友和兄弟,彼此的精神支柱。
第九天,6月17日,观测工作终于全部准备就绪!瑞文起了个大早,爬上瞭望台,将设备全部打开预热,坐在观测室内的椅子上,透过厚厚的玻璃幕墙看向天空,开始等待。
他在等待一下闪烁,那闪烁能为他大致确定应该观测的方位。
观测室内很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般的臭味,但这并不妨碍他聚精会神。
两小时后,天空真的闪烁了一下!
“皮普,帮我操作!”
瑞文立刻跳起身,通过电脑控制屏调教起了参数,一刻不停地校准,注视着另外一块电脑屏幕上的成像反馈。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生怕在观测到陨石之前先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给吓晕。
在他所掌握的神秘学知识中,凝视深空是彻头彻尾的愚蠢之举!
第三块屏幕上的参数滚动着,波谱线欢跳,组合成一幅幅不同的图形,有时看起来像平稳的心电图,有时突然跃起,像只兔子。
他看到了月球,看到了无数的月瘤,月沟和环形山,与记忆中的月面成像相当不一样。它看起来并不像一颗冷冰冰的石头卫星,而像一团不断鼓动的生命体。
“嗯?”他忽然有了新发现。
一颗巨大的人造卫星正围绕着月球运行,比他认知中的所有太空站都要大上千倍!
“原来奥贝伦的天上一直还存在着一颗人造卫星?!”瑞文在看清成像图时无比惊讶。
那卫星上有着一座城市!
“地球和月球之间还存在第三座人类城市!”
他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了一个名称,一个广为奥贝伦人所知,却几乎无人能够说清道明的地方。
月下城。
那颗卫星上的城市很有可能就是俗称的月下城!
瑞文继续调整参数,寻找着陨石的下落。他似乎能看见一条安静而洁白的细丝横在两颗星球之间,形成一道桥梁,丝线的正中间有着一个小小的凸起,仿佛一个白色的茧房,或是蜘蛛捕获猎物时结出的丝茧。
“那个‘茧’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瑞文注意到了成像画面中不停活动着的一团物体。它位于那茧房的内部,仿佛一只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
滋!
成像设备的主机忽然跳出了过热提示,在瑞文来得及反应之前彻底宕机!
“完了!”瑞文立刻扑向参数设备,在看见那疯跳的波谱线时被吓了一大跳。
参数与波谱共同组成了一幅图像,一只三瓣瞳孔的眼睛,还在不停转动!
瑞文立刻放弃抢救设备,操纵鼠标狂按起了打印键。他要赶在设备彻底秀逗之前把所有的天文参数给印出来!
滋,滋,滋。
一张张纸被快速吐出,吐得满地都是。
“嘶!!!”参数仪器同样跳出了过热警告,最后一张纸被堪堪吐出,屏幕立刻黑了下来,冒出一阵青烟。
“数据保住了,还好保住了......”瑞文扑到纸堆里,庆幸地想道。就算那观测到的东西不是陨石,也必然是和陨石危险相当的玩意!
这些资料必须尽快送到教授手里,他必须知道危险的确切位置!
可是,电归电,没有联络信号,谁都不知道自己在这,更不可能派人把自己接回去。
“实在不行的话......试着弄个原始的求救信号?”瑞文心想。
倘若在这片陆地上弄出一场规模相当的爆炸,卡梅隆暂且不论,应该能吸引那正寻找自己的怪物的注意。
可祂要是直接把我和皮普吃了怎么办?瑞文对那怪物的智力和理解能力完全没底。观测数据仅此一份,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如果自己念诵字诀,也许能够把小明王给搬来这里......可是这么做意义不大,祂没法把自己送回家,别人看不见祂,祂也不可能把消息给带回去。
瑞文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还没死机的几台电脑,陷入了苦思。
又过了一会,他想到了自己能够求助的第三个对象,林心!
对啊,自己不是抱过那团肉块吗?在手上回溯出她的一点肉,一点血,也许就能够让她的本体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虽然还是一块肉,未必能来救自己,但只要能联系上对岸,就有了获救的希望!
说干就干!瑞文让双手涌出丝线,不一会,就成功地将一团拇指大小的肉抓在了手里!
“心,你在吗?”他立刻将这一小片肉塞进了电脑主机里,满怀希望地等着,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
就在他即将放弃,打算另辟蹊径之时,电脑忽然自己开机了。
“心!”瑞文扑到发光的屏幕前,看着一个文字窗口被打开,字一个接一个地从屏幕上蹦出。
‘可算是找到人了。’林心说道。
“心,我人在外面,被困在旧时的冲绳岛上了!”瑞文激动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到过南极呢!’林心不以为然。
“先不说这个,卡梅隆怎么了?你们一直没法定位我的行踪吗?”瑞文问道。
‘我们两个的处境都挺危险。阿夏古雷.普雷斯考和军队一直在追杀我们。我的本体不能动,也不好反击,一直靠卡梅隆驮着。幸运的是,我的意识还连在网络上,靠监控录像躲了一路。卡梅隆在你消失的那天就受了伤,自然没法来找你。’
“那怎么办?”瑞文很是忧虑。
尽管在这不愁吃喝,但数据越早送到,越有希望抵御陨石降临。他还要带皮普回城里治病!
‘给我你的具体坐标,我可以想办法黑进一艘小型船的自动驾驶系统,关掉雷达,直接开过来。快的话,一天左右就能到。’
“海上有个怪物在找我,水里还有一大群异化了的海洋生物。”瑞文提醒道。
‘我现在的能力完全足够应付。’林心回答。
‘况且,失败了的话,也就只是没了一艘船而已。’
“太好了!”瑞文欢呼起来。
“皮普,听见没有?船来了,船来接我们了!”他看向小伙子,思绪却忽然一沉。
如果自己能早点想到这个办法,加西莫多,于连,安德烈和希斯克利夫是不是也能够得救?
“戈多。”皮普微笑道:
“哲......坎......尼什特......阿列。”
“这话是什么意思?”瑞文没听懂。
皮普没有回答他,兴高采烈地下了楼,享用起了涂满橘子酱的咸味饼干,就着甜牛奶吃了个痛快,把肚子塞得满满的。瑞文把印出的数据堆成一叠,用绳子捆起来,小心地塞入一个防水布包内,背在背上,一刻不离身。
最后二十多个小时是那么让人煎熬。他自己跑到了图书室的窗户前,像小伙子们当初那般死死盯着,不肯挪开目光。好几次,他似乎也看见了和希斯克利夫一样的错觉,感觉船快要来了,可定睛一看,那只是漆黑海面上翻起的一道白浪。
一分又一秒,天空没有丝毫变化,正午过去了,黄昏过去了,午夜过去了,黎明将至。
次日清晨,他终于在层叠红雾之中,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那船的轮廓!
“皮普,我们走吧!带上你的兄弟,我们一起回去。”
他立刻打开房门,拍醒皮普,又打开其他的房门,搬出了于连,安德烈和加西莫多的躯壳,裹进布中,捆在一起。
他想把遗体都给带上船,和爱西一同安葬在那片石滩上,永远与隔岸的绚烂灯火相望。
瑞文用丝线拖着小伙子们的躯体,拉着皮普离开实验中心,钻进地道,赶向海边,一步一脚印。
浅滩上静悄悄的,人们全都在沙里睡觉,不,也许他们已经被惊醒了,但希斯克利夫的前车之鉴让他们不敢再随意现身。
船来了,是艘相当寒酸的小船,只比观光艇大上一点点,船上少得可怜的空间大都被用于装载燃料,但它所带来的是回家的希望!
“看,我们能回家了!”瑞文激动地摇了摇皮普的手。
“我可以带你去找你的兄弟,我们去餐馆好好吃一顿,然后......”
皮普松了一大口气,慢慢合上了浑浊的双眼,一头栽倒在了沙地上。
“......”瑞文愣在原地,好一会都没能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怎样?
接着,他慢慢蹲下身去,检查小伙子留下的尸体。
皮肤之下,肉早就开始腐坏了,纤维黏连在一起,变成了深沉的暗红色,他昨天闻到的那股腐臭味正是来源于此!
他慢慢想明白了。
皮普的确找到了他的精神支柱,这根精神支柱无比强大,甚至能让他的意识拖着一副早已死去多时的身躯活蹦乱跳!
那支柱不是母亲,不是船,也不是“戈多”本身,而是为“戈多”分摊苦难的决心。
苦难结束,奇迹消失,他最后的使命圆满完成了。
苍白的天空之下,小渡船镀着一层柔和的光晕,自地平线缓缓驶来,越来越近,驾驶舱内空无一人。
瑞文沉默地扛起皮普的躯体,背在背上,拖着其他三人,一步一脚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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