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德市麦西坎区,阿尔伯克街13号。
黑兹太太身穿缀着青色绸缎下摆的收身长裙,吃着饭后的切片甜桃肉,边吃边用手帕抹眼睛。
“地表正在改变。”
她看着新买的电视机屏幕,上面是流泪的“少女天使”,重获新生的不幸女人和众伤者齐举右拳欢呼的场面。大半条阿尔伯克街的居民都在关注着这档节目,因为麦西坎电视台刚成立不久,可供选择的娱乐频道并不算多,除了三小时后的《贝蒂.克洛克空中烹饪学校》后,《聚焦人民王国》成了最受欢迎的转播节目。
“烈日之下出现了新的政权,统治者是一群品格高尚的好人,他们正竭尽全力纠正地表人的劣根性,把他们变成善良的奥贝伦居民。”
“太太,您不会真相信一台电视节目里的东西吧?”
奶娘娜美熨烫着小多罗莉丝的婴儿服,声音软糯地嘟囔道。她涂着群青色美甲,身上套着一条群青色蓬松斜领丝裙,这款常服当初刚挂上时装店“多萝西.帕金斯”的橱窗不过半小时就被抢购一空。群青是永不过时的新德市潮流色彩。
“当你身后架着十多台摄影机时,还会有什么东西不是装出来,演出来的呢?”
“对吧,罗拉宝宝?”她用一只金色的太阳风铃逗了逗摇篮中的小多罗莉丝,呼唤她的小名。
“真正的善良不只是行善这么简单,而是敢于承认并承担行善的恶名,这是一位大哲学家说的。”
黑兹太太吞下一片甜桃,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湍流车河。天空像蓝墨水般深邃,霓虹在天幕上映出幻境斑斓。
“也许我们可以去问问捷特.布莱米希先生,他刚从地表回来没多久。”
“帮我包一份小礼物,娜美,用绿松石色的包装纸和那捆天蓝色丝带,茶叶或咖啡粉都行,我明天就登门拜访。”
“欸,我听说那位腼腆害羞的小少爷完全变了一个人,热衷于俏皮话和顺口溜。不少邻居认为他被地表诅咒了。”
娜美调侃道:
“他还带回来两个女孩,都是地表土妞。一个眼神吓人,沉默得像是个哑巴,另一个举止粗鲁,好像没什么常识......”
“别说邻居闲话,娜美。”黑兹太太打断了奶娘。
“咯咯咯!”
摇篮中的小多罗莉丝睁眼笑了起来,双手抓向摇摆不定的金色太阳风铃。
黑兹太太和奶娘在她完全睁开眼的那天就发现了这个小婴孩的与众不同之处。她的左眼是和母亲一样的天蓝色,右眼却像一枚澄澈的翠绿猫眼石,这个特征不属于任何一名家庭成员。
幸运的是,黑兹太太不用和任何人解释这种异常的缘由,包括远在沃幸屯区担任众议员的黑兹先生。一只天生异于常人的右眼成因多种多样,遗传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种可能,只要不影响小多罗莉丝的身体发育,就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唯一需要顾忌的就是她在成长过程中可能遭遇的歧视,尤其是在小学和中学时期。不过,小多罗莉丝会进入麦西坎区最好的学校,对校方的私人赞助会让她的童年中充满称赞和关怀。
战火永远不会蔓延至地下。新德市永远都是属于人类的霓虹灯乐园!
............
烈日之下。
漆黑编织者穿过日蚀旅馆一座座六边形的图书室,倾听着来自外界的万千哀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烤肉香气,慢慢化作令人作呕的焦味。
“这就是市政厅作出的最终决策。”祂自言自语道:
“没有了‘溶解圣母’,他们选择改变献祭对象,将献祭品从‘恐怖大王’改为投注到了我的身上。”
焦苦烟雾中,祂的轮廓开始发生变化,像怪物般慢慢膨胀起来。漆黑的肉块,触须,节肢开始在下半身堆叠,宛若教会都市广场正中心耸立的那座神像!
祂明显试图抵抗这种变化,可畸变的速度却远远快于压抑。很快,祂的身形就成了原本的好几倍大,不得不用双臂拖曳沉重的黑色身体,扶着一排排书柜艰难前行,挤过一扇扇狭窄的小门。
唯有一双不算空洞的眼睛,能将祂与那神像的外貌区分开来。
“金,有个问题我一直忘了问你。”
祂开口道,试图以谈话拖延变化的速度。
“我离开威奇托101号后,你一直都一个人留在那吗?”
“欸?”金不大理解对方的问题。
印象中,威奇托街101号的确住着许多号人,可除了病逝的多罗莉丝婆婆和离开的麦姬之外,他几乎回想不起其他任何“家人”。
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诺大的长屋内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明白了。”编织者将引导者的沉默当作了回答。
“看来,这并不是偶然......哪怕我只是消失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我拼了命想要维系的一切也会像沙堡般分崩离析。”
“原来我根本就没有家......就像莫女士所说的那样,‘祂’只是在用锁链捆住别人,并以此自我安慰。”
“我,我不明白,瑞文先生。”
金用力晃了晃脑袋,他并不觉得自己是被捆住的人,身上也没有锁链的存在。
越过不知多少个六边形图书室,穿过不知多少扇门,他们抵达了最后一道门外的悬崖边上。这里是日蚀旅馆的另外一面,紧挨着被称作“大空洞”的金色深渊。
轮廓抽象的群山在空洞彼端跃动着,边缘宛若波频般不断变换。深渊中翻涌着一道一道金色的海浪,鱼跃而起,又沉沉坠入渊底之下。
有时,一座座轮廓虚幻的房屋,堡垒和城池会像旧日的虚影般冒出云海,浮浮沉沉。这里的阳光并不猛烈,山脉挡住了烈日的一半轮廓,金色深渊被一轮永远的“夕阳”映照着。
“瑞文先生,这,这是什么地方?”金端详着眼前宏大,美丽而危险的奇景,无比惊奇。
“一百多年前,可图以撒家族通过这座深渊和‘祂’进行了接触。‘祂’在深渊的另一端得到了回应,那就是一切的开始,不,大概也只是无始无终的一环过程。”
编织者将目光投向渊底的雾霭。
“深渊之下连接着虚海,而虚海之下连接着深空。想要抵达深空星海,最快的办法不是冲出天空,而是潜入海底。”
“瑞文先生,请让我也跟您去吧!”金央求道。
“不行。”编织者摇头。
“你的身躯还只是个普通人类,不可能承受海水的诅咒。”
金不甘地看着渊底,沉默了一段时间。
随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衣袋中取出了一颗琥珀色的“蛋”。那是他从“食指”波洛伯身上夺来的遗产,龙骨珊瑚的种核!
毫不犹疑地,金扯开上衣,“嚎叫的血鹰”让肋骨自后背一根根断开,翅膀般延展开来!他忍着剧痛,将种核自后方往胸腔内部一塞,用双臂生生合上了肋骨笼!
龙骨珊瑚立刻开始在他的体内复苏!大大小小的管状珊瑚骨爬上了他的皮肤,手指大小的珊瑚虫自烟囱形骨架内伸出,在空气中不断摇摆起来。
没过多久,金的身躯就像“食指”波洛伯般覆盖上了一层厚重的石肤,将他变成了一座近乎编织者三分之一高的“小山”。
这些珊瑚本就来自水中,自然能够为宿主抵御水的诅咒!
“我不会一直使用它的......”金的声音从层叠珊瑚骨内部传了出来,变成了空洞的呜呜声和气泡声,仿佛正在珊瑚内部的空洞中溺水。
如果还能活着回来,他打算效仿波洛伯般剥下全身的皮肤,从石肤内脱身,把种核从体内挖出来,然后立刻用“愈合之触”修复伤口。
“石山”在编织者面前俯首屈膝,再度恳求道:
“瑞文先生,让我跟您去吧!”
编织者俯视着祂无比忠实的门徒,微微颔首。
“那好吧。”
说罢,祂扬起全身的触腕和节肢,让数不清的丝线自肢体末端流淌而出。它们以理想的几何角度架上云雾中浮沉的建筑,互相交织,缠绕,重叠......最终,编织成了一道通往金色空洞深处的桥梁!
光斑在丝线间流动着,流光溢彩,传出嗡嗡的美妙共鸣,仿佛无数刚刚死去或离去已久的灵魂在唱歌。
“我不吃你们。”编织者看着眼前的万千献祭品,摇了摇头。
“走吧,别在路上被祂们捉到了。”
话音刚落,丝线上的流光立刻升腾成了无数透明的灵魂水螅,欢呼着跃下深渊,化作云霞的光边,散落至地底的各个角落。
一步接一步,编织者踏上自旅馆门扉延伸的桥梁,向深渊中缓慢走去。金色雾霭席卷而上,顷刻之间,便将其庞大的身躯完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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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0日,深夜。
小渡船一摇一摆,停靠在了隐蔽的石滩旁。
自外海回归的过程异常顺利。怪物没有出现,在林心的庇护之下,一路上几乎没出任何意外。
瑞文拖着沉重的身躯下船,坐在石滩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隔岸灯火。蓝馆的玻璃幕墙亮起了色彩斑斓的广告,上面是他不认识的某位歌星特写。夜生活被港口的灯光表演推到了最高潮,没有一处不被霓虹浸染。
这是小伙子们向往的文明世界,他打算让几人在此安稳长眠。
“加西莫多。”瑞文搬开石块,挖出第一个坑洞,让加西莫多躺了进去。
“于连。”
“安德烈。”
“希斯克利夫。”希斯克利夫的遗体不在这,他在第四个坑洞内放入了一朵干瘪的蓝色矢车菊。
“谢谢你的陪伴,皮普。”
他将“熟睡”的皮普搬出船舱,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几名兄弟身边,双手交叉胸前,垫上一层厚布,一层软沙,搁入一只亮晶晶的果酱瓶,再用石块仔细掩埋。
“要是你们能变成灵魂的话,该有多好啊。”
他静静地在石滩上坐了一会,观察着,可是什么都没有等到。
不灭的灵魂没有出现,一个都没有。
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得到不灭的灵魂?瑞文至今还是想不明白,可是留给家人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思虑过后,他检查了背上列印好的数据文件,打算先回家一趟,利用电脑把它们传送给教授。
哪怕这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踪,他也要让教授尽快知道这件事情。时间越充裕,破解死局的希望就越大!
半小时后,瑞文穿过宝血街右侧的欧式飘檐回廊,回到东风大厦4001号门口,按开了密码锁。
一阵穿堂风自黑漆漆的大厅内冷清地拂了进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梅乐斯不在家。
导演也不在。
一瞬间,瑞文产生了一种他们本就不存在的错觉。也许自己一直都孤零零地住在这房子里,只是自己没发现。
不,这怎么可能呢?逻辑上完全说不通!
“梅乐斯?导演?”他喊了两声,无人应答。
人都上哪去了?!
瑞文用细针仔细地清理了一遍手机内的砂砾,开机拨打了梅乐斯的电话。
嘟!嘟!嘟!
无人接听。他接着打导演的,同样没有回应。
莫女士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嘶......!”瑞文只觉后背一阵发毛。他只感觉自己瞬间又被抛回了冲绳岛,孤立无援,这次,连同伴都没有。
“心!”他迅速打开电脑网络。
“我回来了。你知道梅乐斯他们去哪了吗?”
电脑屏幕上的聊天窗口弹了出来。林心的答覆一行行冒出。
‘梅乐斯和猫群去了山里,然后我就不知道了,那里没有网络。’
‘至于我,我和卡梅隆随时都可以赶到你身边,但是这意味着两个小时内军方也会找到你,把你所在的地方包围。’
“......行,你们两个注意安全,不是你们自己的,是那些追兵的。我暂时还不能束手就擒。”
见同伴们没有遭遇不测,瑞文松了口气。
等等,好像还漏了什么。
“导演呢?”他又问。
‘什么导演?’林心不解。
“咱们的司机,负责开车那位。”瑞文想也不想就报出了导演最近这段时间的主要职能。
‘新华尔街是那家伙开车载我们去的,白塔也是他开车载我们去的。他人在哪?’
“我在这。”
瑞文一转身,发现声音居然是从浴室内传出来的!
浴室里没开灯,但此时却传出了哗哗的水声。
“你这家伙啊......”他的太阳穴爆了一下,拳头骤然硬了起来。
“叫你你不应,电话又关机,搁那猫着干啥呢?”
“染发。”对方回答。
“染发?”瑞文挑了挑眉毛。他没想到对方已经不靠谱到了这种境界。
“嗯。最近我想换个心情。等染发剂着色的时候,我不小心睡着了。”
“......赶快把你头发洗干净吹干,我不想揍的时候满手又黏又湿。”瑞文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对方的不靠谱有时反而让他安心,至少这家里并非完全空无一人。
“让我看看,染成个什么鬼样子了?”
他把手伸进浴室门缝,啪地把灯打开,头紧接着探了进去。
导演的脑袋从淋浴头下抬了起来,一头乌黑卷曲的长发取代了原本鲜明的红发,一缕缕挂在脸边。
“黑色啊。不咋地,辨识度一下掉了不......”瑞文在看清对方的正脸时把最后一个字给生生吞了下去。
与他对视的不是蓝色的眼睛,而是一双漆黑的虹膜。
被黑发覆盖住的脸孔与导演原本的面容别无二致,可再一细看,却俨然是35岁的自己!
“电影完成了,瑞文。”染了头黑发的导演开口道:
“我们一起来场内部试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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