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看得瑞文眉头紧皱。倘若弗朗哥老先生眼中最大的幸福是“死得像个人”,他倒也还能够理解。
死得像条老狗?
咳!不能将亚洲人的思维代入到一名美国人的语境中去,“狗”这个象征在美国文化中未必具备贬义,何况,对方显然是一名爱狗之人。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理解不了对方的意思。相较于上次电视录像里的内容,这句话的含义有些过于割裂。
“对了,图灵。”瑞文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弗朗哥老先生是在什么时候彻底和新德市断绝联系的?”
‘9月的最后一天。根据信息记录,爸爸在9月曾秘密返回阿尔伯克45号两次。’
“你知道他是回来干什么的吗?”瑞文忙问。
‘爸爸将为你准备的录像通过信号站发送到地表,并希望妈妈能收到。’
弗朗哥老先生在自己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还发送过一次录像?
啧,当时自己还“死”着呢!
“那段录像的内容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这段信息不包含在我的信息带内。不过,在发送它前,爸爸下了很大的决心,若非这颗星球的情况有变,他绝不会向妈妈透露这份信息。’
“那段录像还在吗?它有没有可能还保存在什么地方?”
‘没有了。爸爸删除了一切痕迹,那秘密不能被任何其他存在知晓。’
啧!瑞文懊恼地砸了咂嘴,自己好巧不巧把那段最重要的信息给错过了!
“图灵,你能描述一下弗朗哥老先生最后一次造访阿尔伯克45号时的外貌吗?不要把脸还原出来!用你懂得的词汇尽量描述就好。”
几个月前,弗朗哥仅是露出了一双“手”都差点害自己理智崩溃,更别提露脸了!
机箱内部嗡嗡作响了好一会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瑞文感觉里面的丝线正在飞速运转,几乎要绷断在零件之间!
突然,电视机屏幕一闪,一大堆乱码倾泻而出!
‘e^{i\pi}+1=欧几里得0……&……\int_#$-@+${-\infty}^{\infty}几何e^{-x^2}dx……@-()……%……#棱角\aleph_0@&+__imes\beth_1……&……%…………%……#\铁基Delta^2……&……%……#-+$(&+$……%……#ablaimesA=维度\frac{df}{dt}……&角度……%……@@_+_-#-#……%……#拓扑学恐惧\sqrt{-1}……&……%……@-$+_+_……%……#奇点旋涡\lim_{xo\infty}f(x)……&……祂%……祂*……祂%……祂#’
“停!停!停!!!”
瑞文高声叫停了图灵,舌头一甜,黑血自眼球后方爆裂的血管流进鼻腔,又缓缓漏进口中。
仅仅是和弗朗哥有关的文字描述,都让他的眼球一阵剧痛!
“够了,暂时别说了!”
这家伙比林心还要可怕,压根就不存在和人类直接交流的可能性!
幸亏他一直躲着自己。要是真的当面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大脑能不能承受得住那种精神冲击。
瑞文改变交流策略,向图灵询问起了弗朗哥先生的生活习惯和喜好,试图以行为侧写出他的形象。
‘爸爸曾经是一所研究机构的高级工程师。’
‘爸爸每天下班都要在曼哈顿中央公园散一圈步,观看绿树是他预防近视的方法。’
‘爸爸喜欢加水牛奶酪的披萨和度数较低的啤酒。’
‘如果有选择,爸爸很想回到人类世界里去。’
“那波奇呢?”瑞文从杂物堆里摸出那只狗碗,指着上面的名字。
“这条狗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波奇不是狗。’图灵否定道:
‘根据统计算法,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狗了。’
“那为什么弗朗哥老先生要说‘最大的幸福是像一条老狗一样死去’?”
慢着。
如果加上了这一层含义,他的意思莫非是指,最大的幸福是灭绝,是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不留痕迹?
瑞文和神奇的图灵机又聊了一会,发现这名造物的心智相当接近成人,除了自我身份认同感薄弱,以及会在奇怪的地方钻牛角尖之外。
“对了,我明天要出去一趟。一个人在家,你会做什么?”
‘睡觉,发呆,那是在我电量耗尽的时候。现在我的电量充沛,我可以从信息带中读取一些爸爸看过的动画片,放着解闷。’
“什么动画片?”瑞文一下来了精神。
‘阿童木,米老鼠,哆啦A梦之类的,尽管我的显像管很落后,只能投影出黑白画面。’
“好东西啊!”瑞文兴奋地堆起枕头,找出两包蒜香面包干,打算通宵看动画片。
什么秘密?什么奥法守秘人?哪有“煲剧”重要?
投射在电视屏幕上的画面非常粗糙。弗朗哥老先生的记忆与实物偏差很大,哆啦A梦和大雄的脑袋是完全扭曲的,竹蜻蜓倒着飞,剧情跳脱不合逻辑,角色不时被一团乱线取代。
看完几种动画片,他又从自己留存在图灵机内部的记忆中调出了看过的电影,先是《盗梦空间》,然后是《泰坦尼克号》,在时而模糊,时而错乱的光影交错间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之际,他似乎看见电视机中的人物凑上前来,用力地拍击起了屏幕。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吵死了,我有看过这么烂的片儿吗?
瑞文翻了个身,眼睛一闭,屏幕从眼前完全消失。
可那不似人声的喊叫依旧萦绕在他耳边,犹如尖细晦涩的呓语,针尖般扎透了他的耳蜗,溢出五彩斑斓的血液和脑浆。
他身下的床铺忽然消失了,地板成了一片空无,取而代之的是位于整座新德市正下方的深渊!
瑞文不可避免地坠落了下去!穿越层叠岩层,从上百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无数张血盆大口间掠过,虚海海面如同一层无形的幕布般被他穿透,然后是无尽的深海,岩层,黑暗!
“啊......”
惨叫声在传到他耳边就被戛然掐断。引力消失了,他停止下坠,继而开始漂浮,被向一处陌生的方位牵引去。
来自地表的光线在头顶汇聚成一轮月牙,犹如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
一团位于星球中心的黑色天体静静吸引着他,仔细一看,那颗圆球是无数根黏腻的腕足和黑色节肢,仿佛由蜘蛛和无脊椎动物的尸骸堆砌而成。
“瑞文......”那呓语变得愈发清晰。
“还有活着的......瑞文。”
“谁,谁啊你是?!”
瑞文感觉不到嘴巴的存在,一发出声音,脸上就豁然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你......你们......”
那颗黑色星球忽然裂开了一道豁口,淙淙漏出黑亮的沥青,蔓延成一道漆黑的阴影。
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瞪视着他的眉心。
“......所有瑞文必须去死。”
“是你!!”
瑞文的双眼在对上那名存在的瞬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就是那名追杀自己的“自己”!正是祂将自己逼入了如今的身体,正是祂开启了自己如今的人生!
下一秒,更深层的恐怖席卷了他的每一处毛孔!
全都是“自己”!
那些层叠拥挤的尸骸,那些爬满触须,节肢的躯干,全都顶着自己的面孔!
那是一颗由“自己”组成的尸星!
“你到底是谁?”
瑞文脸上的豁口淌着黑血,心中飞速思索着逃离之法。
“为什么我非死不可?”
“太多命运需要打破了......”
黑影自说自话地抬起双手,影子的影子迅速延伸到了瑞文脚下,二分为四,迅速抓住了他的脚踝!
“地表的瑞文还剩一成,我介入了太多人的过去......”
“我扮演了太多人......杀死了太多人......”
“必须扯断全部的丝线......才能终结全部循环。”
“我将不复存在,你将不复存在......”
“就像狗儿一样,我们将得到幸福......”
砰!
一颗子弹自空无中打碎了瑞文的右肩,然后是左肩,随后犹如钉制动物标本的图钉般贯穿过他了的双腿!
下一瞬间,撕裂声自腹腔和两侧肩膀同时传来!
刷!
无数根血管宛若断藕之丝般被无限拉长,笔直绷断,四块躯干连同各自所属的肢体飞向四个不同的方向,被尸体堆砌的星球吸附,只留下一颗脑袋,孤零零地漂浮于黑暗之中,空无之中。
痛感让瑞文瞬间惊醒,正想松一口气,眼前却映出了比梦境更加骇人的一幕!
图灵的屏幕还亮着,里面放映着正常的,彩色的画面。
而本应在屏幕中的黑白乱线却漏了出来,漏得满屋都是!
不,不对,自己什么时候跑到了电视的那一边?在屏幕中吃着面包干,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瑞文立刻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自己变成了谁?阿童木?机器猫?
他看不出来,他的手脚都是一团无序,连是圆是方都辨认不出!
眼看床上的“自己”即将沉沉睡去,瑞文冲上前去,用力拍击起了屏幕。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屏幕彼端的“自己”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砰!
房门上的锁芯飞了出来,门板随即被一脚踹开,被叫喊声惊醒的金直接选择了破门而入!
“瑞文先生,您怎么跪在地上?为什么要敲这台机器?”
“欸?”
世界在瑞文回过神的瞬间染上了彩色。他双膝跪在图灵机前,双手搁在屏幕上,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中心冒出三个黑色符号:
‘???’
这三个问号很好地体现出了瑞文的内心所想。他摸了摸额头,感觉到了一个坚硬的肿块。
这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
“金,我怎么了?”他问小伙子。
“我不知道。”金把瑞文一把搀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往床上一搁,三下五除二,用被单包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粽子。
“我只是听见了声音,放心不下。”
那你怎么这么熟练?
瑞文尝试活动手脚,发现完全动弹不得,哪怕自己真的没反应过来,被裹成这样子,也没法做什么。
“图灵。”他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图灵机。
“昨天你放的电影里,有出现我自己吗?”
‘电影是从妈妈的记忆中提取运算出来的。根据经验算法,人类的记忆画面中,一切形象都会以自己为模板。’
换句话说,我看的是我自己演的《盗梦空间》,我自己演的《泰坦尼克号》,我自己一人分饰的杰克和露丝?
也难怪弗朗哥老先生记忆里的卡通人物那么扭曲......不对,现在的重点是,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出现穿进电视机里的幻觉?
等等。
瑞文想起了加西医生生前说过的话。
不笑症会恶化为歇斯底里症。
难道全都是真的?心理疾病越是严重,理智越是脆弱,就越是容易被“祂们”的呼唤影响?
原来自己真的患上了不笑症!而正用呓语影响自己的存在,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追杀自己的“自己”!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为什么每一个世界中的每一个“我”都想要我的命?
“我要出门,这次不去也不行了!麦金托什,让我下床!”瑞文用力挣扎蹬腿,试图挣脱被子的束缚。
“祂”就盘踞在这颗星球的正中心!不找到对抗呓语的方法,自己逃到哪里去都没用!
“不行,瑞文先生,您的状态很不对头!”金用双手压着被单,说什么也不让他下来。
“听着,金,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的精神状态开始恶化了。我得去趟欣帆区,只有那里的人才可能找出原因所在。你留下来,好好看着家,这是你必须做的事情,我可能被一个女人盯上了。”
见小伙子开始动摇,他慢慢从被子里钻出来,随手复原了被弄坏的门锁。
在地表的四个月内,他曾经遭受各种诅咒,各种伤害,但全都凭借自己的精神力量硬挺了过来。
没想到,在新德市过上了好日子,自己反而患上了心理疾病!
“利奇,你觉得当只鸟儿怎么样?”
开往欣帆区的火车上,瑞文窝在二等座内,随口询问男孩。
利奇没有回答,只给了他个“你脑子有病吗?”的奇怪眼神。
“仔细想想,应该也不错。可是我并不会唱歌,也不太懂用嘴巴梳理羽毛。”
瑞文是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倘若有必要的话,他真的可以考虑去诺曼农庄当一只动物,也不知道那个宠物鸟的空缺还在不在。
反正,丁主任是不会害自己的。
但让他更加忐忑的是院长的状况,近半个月没联系,也不知道他能否维持住自己的人性。他留给丁主任的话绝非戏言,倘若他们中的任意一个彻底丧失了身而为人的认知,自己除了彻底铲除他们之外别无他法。
嘶!
绿皮火车在车站内吐出一口长长的白烟。瑞文和男孩没立刻离站,默默地蹲在暗处,看着工作人员卸下四号车厢,用调车机拉向橄榄树林。
这反倒让他高兴起来。
献祭品还有,说明辛迪疯人院还在运作,情况再差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利奇的表情和他截然相反,耷拉着脸,一双小拳头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两人叫了辆车,直直开向诺曼农庄。原野间吃草的“羊群”似乎缩水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听见秘密的两匹“马”将一些不好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瞧,老琼斯就在那。”被雇的司机指向远处的畜栏,似乎以为瑞文是初来乍到的观光客。
“直接去找他,他会为你办妥一切手续。旅行旺季已经过了,现在应该会有不少空缺,相信你能找到你需要的。至于你的孩子,我不建议你把他也放在那,这对他的......成长不大好。”
瑞文和利奇互看一眼,后者还了他个“我们长得很像吗?”的眼神。
“丁主任!”
瑞文在轿车远去后直接迎了上去。
“小瑞啊,我就寻思着你最近可能会来。”
“老琼斯”放下为“马儿”准备的干草捆,戴着草帽跨出了木栏。
“我正发愁怎么联系你呢。人活了两百多年,很多事都忘得快。毫不夸张地,我的记忆还停留在让你给小雪送姜茶那一天,那时我还留有你的电话号码。”
原来你不联系我不是别有顾忌,是单纯不知道我号码......
“丁主任,我叔叔呢?”瑞文单刀直入道。
“哦,他啊......这段日子实在是过于艰难。”
见瑞文的眼睛又瞪大了几分,丁主任的目光不自然地飘向了别处,微微低下了头。
“好好听我说,小瑞。你叔叔他......”
“他前天......刚达到能够外出的评估标准。”
瑞文还没反应过来,右肩就被从身后大力一拍。院长没给他缓过气的时间,直接来了个夸张的熊抱。
“小瑞啊,你终于回来了!走,之前说好的,咱们今天出去逛街,喝个够!”
“......行!”
瑞文无视了喉咙深处的大塞车,和瑞雷叔叔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