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大概就是当初带你离开了那片麦田。”
群星如滚滚蜉蝣般翻跳在虚海浪尖,进行着无序的狂欢,不知名的色彩交织成漩涡,仿佛正在迎接祂们远道而来的稀客。
“漆黑编织者”伸手捧起一捧漆黑的海水,无数星球的倒影在其中绕着圈。
“那样一来,你大概会在某个节点中死去,或者幸运地存活下来,短暂而痛苦地活在地表某处,然后迎来一个不痛不痒的结局。”
“而不是,像未来所示的那般......”
海浪盖过了祂的声响,在祂的眼前编织出群山的倒影。
层叠山岩之间,隐约交织出了一个巨人的轮廓。
一个与山体合而为一,永远凝视着深渊的,巨人。
“还有机会,金,命运节点还有改变的余地。”
祂从左耳上摘下两颗十面体耳坠中的一颗,放到金被珊瑚骨包覆的手心中。
“独自去新德市,别带上‘我’,一切可能会有所不同。有它的力量,你也许能够从轨迹中走出去。”
“那......您呢?”
小山般高的珊瑚石转动身躯,声音伴随着蒸汽从珊瑚管中逸散而出,宛若岩石空洞的悲鸣。
“他肯定不会让‘我’那么轻易地死去。“祂回答道:
“但他并不在乎你的死活。‘我’也许永远无法逃出来,你能解放的就只有你自己。”
“我不会离开。”
对方几乎没有迟疑。
“就算给我多少个机会都一样。当初是您带我走出了麦田,是您开始了这一切。如果无人能改变您的结局,我也会尽力分摊您在过程中的痛苦,直至您走到最后。”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一切都不可打破了。”
“漆黑编织者”对着波浪叹息,将手中的水滴用力洒向海面,水滴触碰到海水,竟如金属击打玻璃,瞬间击碎海面,留下一道巨大的豁口!
“金,拜托向过去的‘我’保守秘密。真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实在无法承受,就连我也一样,别让他提前遭受这一切的折磨。”
“当然,如果你无法遵守诺言,我也不会怪罪你。”
祂伸出身上的一条腕足,慢慢钻入珊瑚管内部,最后一次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拖动着沉重的节肢和触腕,沿着海水中交错的成千上万根丝线,朝海面的豁口走去。
“回去吧,金。去迎接‘我’回家。”
“将来的某一天,他自己将重返这段时间,再度经历这一切,这片星空的所有真相都将向他一一揭示。”
“然后,他将亲自编织每一个人的命运,在最后一个人类死去之后,独自将文明延续下去......”
祂庞大而扭曲的身影穿越虚海,越过空间的隔阂,朝着海洋深处的星空跋涉而去。
“他现在,需要歇一歇。”
巨大的珊瑚石耸立在海边,久久凝望着海面闭合的地方,蒸汽在珊瑚管间嗡鸣着,犹如久不散去的哭嚎。
“......我明白了,瑞文先生。”
“但是,我绝不承认那是什么命运的安排。”
“那会是,我自己的决定。”
............
听完金的故事,瑞文低下头,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水波扭曲了两人的倒影,看起来就仿佛一大一小两只怪物。
地表九成的居民都被奥贝伦献祭给了“祂”,用于换取摧毁第三颗陨石的力量!
短短四个月,数百万人因此惨死在烈日之下!
“金,你知道祂是从多久以后来的吗?”
自己还有多久才会变成祂?自己还剩多少时间?这是他真正想知道的答案。
金摇了摇头。
“我,我不知道。”
“那就算了。”瑞文有些失落,心底却又不经意地庆幸起来。
看来,自己在星海中碰见的那名上位存在,不是别人,正是来自未来的“自己”!
未来的“自己”在过去杀死了“恐怖大王”,或许就此得到了祂的本质!
那么,那个一直想要杀死自己的“祂”......
嘶!
瑞文用拳头狠砸了一下太阳穴,捂住了脑袋。
“瑞文先生?”
“先别说了,金,我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瑞文扯掉发绳,趴在河边的护栏上,任由一头蓬乱的卷发垂过脸庞,在微风中拂动。
命运避无可避!即便已经依靠导演的帮助戏耍过一次命运,他也不认为自己能逃得过第二次。
更让他在意的,是金的未来。
“金,你知道‘祂’为什么会后悔吗?”
踌躇再三,他还是把问题问出了口。
究竟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有什么下场能比死在地表更加可怕?
金摇了摇头,然而,瑞文立刻看出这次他有所隐瞒。
他一定知道什么,就算不是全部,他眼底的阴霾也表明他深知那份未来的绝望。
“......不管怎样,你就先收下我的承诺吧。”
瑞文理了理乱发,一如既往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
“我不能保证你一定不会遭受痛苦,可是,不论未来的你要遭受什么,那都不会是永远。我死不了,所以我一定会来帮助你,你放心等着就行。”
不管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决定先为对方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至少,能让他现在不为那把悬在高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担惊受怕。
“利奇,队排完没有?”
他转过身,看着远处排着长队的冰淇淋车。由于奥大发明公司依旧持有这项发明的专利,冰淇淋在新德市的普及速度较为缓慢,放眼整个米歇根区,就只有十辆正规的冰淇淋车。
不论何时想吃上一个冰淇淋,都得排上至少半个小时的长队。
小伙子依然愣在原地,似乎还在回味那句承诺的分量之重。瑞文塞给他一杯淋满巧克力酱的冰淇淋,转身确认起了回程的火车时间表。
一天下来,一切平安,这本该是一场家庭旅行的常态,却反而让他感到不适应起来。
第二天,几人继续在法尼尔区和花园区间闲逛,品味着城东的风土人情。城东人行事态度高效耿直,不喜过多寒暄,更不习惯在日常生活上点缀花边。他们大都只愿在私人场合翻阅娱乐读物,对外一丝不苟,从不怠慢。
瑞文早在吧台酒保用量杯仔细平衡酒液分量,以及冰淇淋车员工以尺子准确量度奶油高度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冰淇淋球半径不得低于五公分”是法尼尔上个季度新增的区法,但其余两区也有意无意地沿用了过去。
他同时注意到了城东与别不同的献祭品制度,所有活到退休的人都能安享晚年,但是各行各业每年都会选出少数位于绩效底层的人,自愿接受牺牲的命运。
“也难怪所有人都那么努力干活,力争上游,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拼命’啊。”
在法尼尔逗留的第四天,捷特的电话终于打破了平静。
“斯帕德士兵再次在边境定位到了独立存在的痕迹。”
“不过,这次是在麦西坎那一边。”
嘶!
瑞文当即回了趟麦西坎,与捷特等人在下城区的加顿街北面会合。
“这次,‘复仇之蛇’留下的痕迹紧贴着边境,险些擦过下城区居民地带。”
齐格飞先生面色难看地注视着街道尽头歪歪扭扭的密林。一名四十多岁的妇女正在路边泣不成声。
“薄荷......我的猫只是出去溜达了一圈而已,怎么会这样......”
远处的草地上残留着一大滩血,那显然是可怜的薄荷的下场。
“三片葡萄种植园被紧急关闭。幸运的是,大部分工人最近在休假,我们的预测和疏散尚算及时,但独立存在依旧在短短几个小时内造成了数百万烈洋的经济损失。”
“伊萨克先生不久前还住在这条街的另一边!”瑞文皱起了眉头。
“你觉得‘复仇之蛇’是有意冲着麦西坎来的吗?”
先前,“贪恶绿蟾”现身于泰萨斯南部城郊时他就已经有所怀疑,因为那里距离麦西坎北部实在太近。现在,他所担心的事情真的成为了现实!
“不无可能。如果事情真的如我们先前所预料的那样,这些独立存在现身的目的也许的确和我们所想的一样。”
齐格飞先生将目光投向背后的飞行兵小队,几支勘察部队,捷特和瑞文等人。
“恐怕,这次我们除了强行对抗之外,别无选择。”
“您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吗?”
“‘贪恶绿蟾’的力量对于我们来说还是个未知数,但威胁应该不及后者。”
齐格飞先生挺直后背,重新变回了卡达斯人类保卫军的齐格飞中将。
“至于‘复仇之蛇’,除非能够一举将祂彻底歼灭,否则祂在自愈的同时,还会将损伤尽数返还。”
这比“食日之狼”要麻烦得多!瑞文心想。
“目前,唯一能够同时将两名独立存在驱逐的,依旧只有‘裂帷者的六棱镜’。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祂们的行动轨迹,但除非能把祂们从边境深处引诱出来,暴露在人类的安全活动范围之内,否则我们无从下手。”
“那要造成多少牺牲?”
且不提怎样的诱饵才能把独立存在引诱出来,哪怕是在对方身上造成一丝损伤,都要损失掉己方的一条人命!
更要命的是,这还是在对方没有攻击意愿的保守前提之下。如果对方发起进攻,他们连一点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根据内部估算,每为飞行部队争取一分钟时间,都要牺牲三十名训练有素的士兵。”齐格飞先生用沉重的口吻回答了瑞文的问题。
“但是,赫尔克里先生说他有一个特殊的方案。我们需要对此进行一次表决。对方表示,如果方案通过,他有信心为我们争取到十分钟的行动时间,甚至更多。”
“也只有那种老油条能想得出这种鬼办法。”捷特在旁嘟囔道:
“那简直是疯子才会冒的险!”
“这的确是个相当冒险的提议。”齐格飞先生表示认同。
“但,如果实施顺利,诱导行动所带来的牺牲将会是,零。”
............
“安东尼!安东尼,起来!”
珍娜面包店内,赫尔克里先生敲了敲小房间的木门。
“我们得暂时离开这里了。”
他沉下眉头,对开门的“伪装者”正色道:
“警方似乎已经发现了我们埋藏的尸体,并且不肯对它善罢甘休。这是今天的报纸,看。”
安东尼看着报纸上的小字,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我们很快就会被列作怀疑对象。”赫尔克里先生说。
“我打算先停业半个月,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如果警察在这段时间内结案,我们就回来。”
“去哪里?”
“泰萨斯,或者再往北一些。”赫尔克里先生瞄了瞄在地上走来走去的小格林达。
“我待会去给她多买些婴儿食物和换洗衣物。坐火车显然不实际,你的样子可能会被人认出来,但我认识一个老朋友,他能开车把我们送去泰萨斯。放心,你救过我一命,我可以向你承诺,你和她都不会有事。”
“伪装者”把小格林达抱到床上,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这是一个逃走的好机会。”坡格叔叔在他脑海中说。
“我可不相信你到现在还没发现,那家伙一直在用这小妞控制你。泰萨斯没人认识你,你刚好能趁机干掉他,拿走他所有的钱,远走高飞。”
安东尼聆听着脑海中的呓语,不置可否地说道:
“再说吧。”
“你可必须得听我这个建议,莫非每天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生活让你忘了你来这里的目的?”
“不。”
“伪装者”摇头否定,这是他头一回觉得小丑的话有些道理。
但他不打算伤害赫尔克里先生,这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一到泰萨斯边境就立刻逃走,带走所有为小格林达准备的食物和衣物。泰萨斯有许多废弃的农舍可供藏身,还有大量放养的动物,他可以靠劫掠偏僻的农场过活。
“准备好了吗,伙计?”赫尔克里先生在几小时后再度敲响了房门。
“我们现在就出发。”
一辆白色箱型车停在了珍娜面包店门口。安东尼瞥了瞥车窗,无法从外面看见司机的脸。
这是他近两个月第一次离开面包店,天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赫尔克里先生打开车后厢的门,从“伪装者”手中接过小格林达,将她安放在了其中一个座位上。
“所有她需要的东西都放在座位后面,伸手就能拿到。你坐这,我到后面去。”
安东尼顺从地爬上车,把小女婴身上的毯子拉了拉。
“哥哥!”他听见了对方悦耳的呼唤。小格林达学说话的速度远快于走路,她现在已经学会了叫“哥哥”和“叔叔”,也能说出好几种面包的名字。
也许,现在应该开始把她当成一个小女孩了,“伪装者”心想道。
车子悠悠离开了优格特市区,开过位于麦西坎北部的利普街区,朝不被青色天空笼罩的昏暗原野中开去,驶上了一条名为“德雷斯公路”的大道。这条路与火车铁轨平行,是除火车外唯一一条衔接麦西坎与泰萨斯的交通通路。
“我们很快就要到死亡大裂谷了。”赫尔克里先生的声音从后排座位传了过来。
“这是两区之间最危险的一个路段,每年都会吞噬几列火车和上百辆汽车。真希望我们不会成为今年的第一个牺牲品。”
安东尼没有回答,目光注视着窗外色彩诡谲的黑暗。岩石在眼前被突兀地撕开了一道裂口,宛如一只自深渊窥视的巨大鱼眼,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时,他注意到了低空中的几个发光小点,宛若闪烁的星星,却显然不是自然光。
“是飞行器的光。”赫尔克里先生也注意到了那些光点。
“奇怪,飞行器一般不会出现在这里,除非有什么特殊状况。”
“特殊状况?”安东尼仔细看了看那些“星星”,它们闪动着不同颜色的光芒,像是在互通信号。
“我们路上要小心些了。”赫尔克里先生对着驾驶座上的司机说道:
“空气里有些不详的味道,发生些什么都不奇怪。”
车子开到巨型“鱼眼”的边缘,忽然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赫尔克里先生朝前方喊道。
“抛锚了。”司机的声音低沉地传了过来。
“唉,真是见鬼。待在车上别动,车外蔓延的诅咒可能会杀死我们。”
赫尔克里先生爬过座位,和司机一起检查起了仪表盘。
过了一会,他低低地骂了一句。
“把座位下面的防护服拿出来,我们必须得下去把车给修好,卡在这里可是要命的!”
“这也太巧了吧。”坡格叔叔在安东尼的脑海中说。
“偏偏在逃亡过程中抛锚,偏偏又在这时出现飞行器。”
话音刚落,“伪装者”就感受到了地面的轻微震动。
嘶嘶!嘶嘶!
一阵犹如刀割般的噪音自空无中传来,直直灌入了他的耳道深处。
地面上豁开的那只眼睛开始微微颤抖,内部的黑暗躁动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其中翻滚。
一股无言的恐怖像游蛇般缓慢爬行在几人身边。
那只眼睛内部,有了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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