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个星期的等待中,瑞文难得地给自己放了个假。
他每天到齐格飞先生家里“陪读”,了解每位候选人的档案和背后势力,然后顶着一张水豚脸回家。尽管要参选的不是他自己,他依旧得掌握全部信息,好在恰当的时候采取相应行动。
参议院和众议院各掌控新德市的一半权力,分别以任命官员和法案复核为主,而市长则负责将决策颁布出台。不同的是,众议院议长的话事权次参议院议长一等,后者相当于新德市的副总统,拥有第一顺位的决策权。
至于真正意义上的地下国会大总统,则隐藏于更深的地下。
用过午饭后,他就会乔装成各种身份的人,在和平党票田,不稳定区和摇摆区内闲晃,了解各区的真实战局。
2月21日,新德市市长选举在相当低调的情况下落下了帷幕。黑兹太太的丈夫不是特别高兴,因为胜出的是友爱党,而这意味着他作为富裕党成员几乎无缘众议院高位。
然而,参议院的席位并不受立场限制。倘若友爱党和富裕党各自拿下了市长和参议院议长的位置,新德市的政权联盟就将牢不可破!
新德市南部倾向于和平党主要是出于历史原因。作为地底大开拓的起点,南部居民们对王朝后裔的支持度很高,因为“铁之王”安德鲁为他们带来了适合耕种和放牧的土地。另一方面,当地表独立战和王朝末期的一系列内战打响时,正是王朝亲卫队为南部城区拦下了战火,让人民的财产和生命免受侵害。
“若非斯帕德军备公司出面,还会有更多地表难民涌入新德市,争夺我们的资源,散播疾病和不良思想。”甚至还有这类完全不着边际的误传。
经过三天的观察和统计后,瑞文初步得出了几个发现:
“根据真实记录,新德市下城区的人口和上城区的比例约为7:3,但下城区居民的投票率仅有不到四成,整体投票率不足一半。鼓励下城区居民投票,中和富裕阶级的主导权或许是一个有效逆转摇摆区局势的方法。”
“少数民族,像德曲人,茅斯人,阿斯泰克人和长屋人之类的种族虽不起眼,却在各个下城区占据了相当的人口比例。和这些种族打好关系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第三个发现让他尤为在意。
“新德市每四年一大选。从烈日88年到烈日152年共16次议长选举中,有6次的数据显得有些不太正常。”
在那6次选举中,直到最后一次候选人辩论之前,民调结果都大幅倾向于和平党,但待投票结果出炉后,获胜的却总是友爱党或富裕党。”
“导演,你觉得有没有存在黑箱操作的可能?”瑞文自言自语道。
倘若真有这种不讲理的事情,那不论宣传期间付出多大努力都有可能是徒劳!
“就算是有,目前也无计可施。”
“绯红”嘴里喝着奶昔,扎着一头红发,一身晨练大叔般的打扮,在优格特市区附近的街心公园里散步。
“来公园干嘛?”
“你需要多锻炼一下,这具身体打架全靠肾上腺素吊着。”
“这会儿倒关心起我的身体素质来了?”
瑞文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发现的确大不如前。新德市的生活让他日常肌肉松弛,食物还有令他长胖的趋势。
一想到这里,他又莫名羡慕起了肌肉不要钱般的金。
上位者在安静的小公园里做了一组从地球学来的广播体操,跑了两圈步,然后就开始喊累了。
“小心......变成真正的油腻大叔!”瑞文喘着粗气调侃道。
和导演共享一具身体的时光少不了每天无止尽的吐槽,有时却又相当惬意。
至少,自己就连在一个人的时候也不会孤单。
......
“暂停,扮演总是还差那么一点。”
“绯红”结束了分饰两角的自言自语,扔掉空奶昔杯,找了条长椅坐下,解开红发,披散在椅背上。
在沃辛屯,他要当肤色苍白的弗雷德。在福尼亚和斯加维,他分别是道姆.柯布先生和杰.盖兹比先生。在许卡格,他一直都是迈克.柯里昂。在日蚀综合公司的大厅里,他是夏洛克.波洛先生。在阿尔伯克16号,在那些等待着自己回家的人面前,他又不得不扮演“瑞文”。
只有在极其偶然的场合,在那些需要自己,或者只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他才能做回自己,米涅瓦.可图以撒。
“真可惜,我之前应该趁机多了解他一些的。”
............
2月23日。
黑兹太太准时在17点45分打开电视机,准备收看人民王国的节目。阿尔伯克街一半以上的居民也都在看,整个麦西坎有将近三分之一,而整个新德市则有十分之一。
这群被驯化的善良地表居民是所有人关注的对象。他们在某些人眼中是温顺的牲口,资源和物料的重要供应来源,能够代替新德市人干累活儿,任劳任怨。在另一些人眼中,他们是英雄,是道德楷模,是劣根性能被通过后天纠正的最有力证明。
瑞文早早前往了齐格飞先生的公寓,给他递了一支烟,在文件小山间拨出一点空位坐下。
今天,就是琳答应向自己呈现成果的日子。
距离节目开始还剩五分钟,黑白屏幕中还在播放一则不怎么重要的新闻。人民王国的节目总是夹在新闻和一段瑞文从来不看的沉闷访谈节目之间,目的正是为了让它显得不那么重要。事实上,新德市没把这档节目安排在24点——所有小孩都睡着的时候——或者所有人都在上学的9点到11点,已经是宽容至极了。
终于,他看见了那段录制好的节目。
战后修复的奥贝伦大学成为了一栋洁白的童话城堡!所有的楼房和走廊都焕然一新,贴上了可爱的白色石砖,布告栏上贴满了“自由平等”,“辛勤劳作”的标语和画报,是由滞留在地表的数百名不被编辑看好的落魄作家和漫画家编写的。
“我们一天能吃三顿白面包!”这是一位无名氏篆刻在食堂大门上的铭文。
“看呐,孩子们的脚踩在了未干的水泥上——他们将被永远铭记。”
一条印着一长串小脚印的走廊边上用木牌如是标记道。
身穿白衣的男孩和女孩们在圆形大广场上分别站成两列,每个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残留着日晒和战火的痕迹,有的少了一只胳膊,有的右眼空空如也。
他们的眼中全都有着成人般的肃穆,让人不由得唏嘘:他们在心灵上已经不是孩子了,只是依旧被困在一具过于弱小的身体内。
紧接着,瑞文在屏幕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身穿红裙的麦姬慢慢走到了队列中间。她的个头与最高的男孩差不多,脸上只有一点晒痕,恰到好处的角度为她平添了一分女战士的坚毅。
她的眼神变了很多!瑞文暗忖道。
眼前的麦姬似乎早已不是他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小女孩了。她的亚麻色头发以自己陌生的方式盘在脑后,皮肤也不再苍白。如果之前的她像个娇柔的落难公主,现在他则不得不承认,她已是一名过于年轻的女王了。
孩子们不安地攥着手,拳头里各捏着一张泛黄的火松木纸。数小时前,这首歌的歌词才被正式传到他们手上,而且事后还要被立刻烧毁,用汞蒸汽熏,以消除墨水残留的任何痕迹。
随后,他们以稚嫩的声音开始唱诵,嘴角不带笑容,仔细看去,他们的眼睛里同样没有笑意。
“尊敬的先生们~
“你们可还记得?你们童年的第一把玩具枪~
“它已经变成了,贯穿我父亲的第一颗子弹~
“我们并不怨恨~
“因为那仇恨会摧毁我们自己~
“可我们的未来在哪啊?我们的明日将去向哪啊~
“难道我们双脚下的路,不是由牺牲者的双手托起的吗~”
阿尔伯克14号,黑兹太太手中的缝衣针掉到了沙发上,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捡,而是拿起了一块花手帕,用力擦了擦眼角。
整条阿尔伯克街上的一半居民都被一股无由来的悲哀浸染。电视机中,孩子们脸上的伤痕无比鲜明,他们的遭遇被编写成简短的几行歌词,穿梭于旋律之中,化作冰冷而激烈的质问。
“尊敬的女士们~
“你们可还记得?你们童年的第一个洋娃娃~
“它已经变成了,母亲墓前的最后一束鲜花~
“她不让我们怨恨~
“因为一切罪孽不应继续循环~
“可我们的未来在哪啊?我们的明日将去向哪啊~
“难道我们眼中的未来,和你们所期盼的未来不一样吗~”
琳坐在摄影机拍摄不到的看台之上,远远俯瞰着孩子们被暖光照耀的面孔,脸色有些凝重。
让孩子们发声是她最终想到的方案。
上百道异咒被加诸在了这二十名残疾孩童的歌声之上,让它们极富感染力,足以引起大部分新德市居民的注意。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感化。
同时,这也将他们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之中。
一旦东窗事发,灾难恐怕会立刻降临到他们身上。他们是笼子里的金丝雀,随时为人民王国警示着危险。
她甚至担心这种事情下一秒钟就会发生,这些孩子或许唱完下一句歌词就会突然死在看台上!
麦秆开始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这四万根麦秆代表着在摩斯港遇害的四万名长屋人和阿斯泰克人。
随着地上的麦秆越来越多,琳的心跳也在逐渐加速。
这极有可能会被上位者们视作一种反叛的行为,而所有人都将为此付出代价!
“战争已经结束了!”
麦姬.日升在歌曲结束后高举双手。
“再不会有流血,再不会有伤害!不会再有人因无谓的争斗而牺牲了!”
有一瞬间,琳仿佛看见麦姬白皙的额头上多出了个刺眼的血窟窿!
她仿佛能看见孩子们像麦秆般东歪西倒,被看不见的枪械一一射杀,看见白色的舞台被染成鲜红!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
“结束拍摄!大家做得都很好!”桃乐丝关掉了摄影设备,向孩子们竖起大拇指。胶卷立刻被包装好,由快车运送到信号台,在经过几次试播和剪辑后,终于发送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所有坐在电视机前的新德市人都在擦拭眼泪,就连瑞文和齐格飞先生都不例外!
上位者没有察觉我们动的手脚!
三个小时过去,琳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
不,说不定洛克菲尔早就已经察觉了,只是他选择视而不见,因为这次行为并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四小时过去了,几乎每条街巷上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情,关于他们曾经的视而不见,以及应当如何弥补。
六小时过去了,二十本不同的杂志和三十六份不同的报纸紧急更换了头版,重新印刷,无数的废纸被扔进了垃圾车。
八个小时过去了,瑞文突然一个激灵,急急忙忙地从裤兜里找出一颗莎诺菲止痛药,一口吞下。
十二个小时后,发生了奇迹。
斯帕德军备公司的股价突然攀升了十个百分点!这其中不包括任何恶意炒作,纯粹是由投资者的信心所驱动。
所有人都还记得,斯帕德军备公司是人民王国最大的盟友。当初正是他们向地表派出了六架飞行器,终结了战争,带来了和平!
信件像雪花一样塞满了斯帕德大楼门口的信箱。其中包含了上百家中大型企业的合作请求和注资意愿。
“琳他们究竟篡改了些什么?”瑞文有些纳闷。
这效果比他预期之中还要强上不少,他担心这些变化会不会有些过于明显。
但他担心的问题并没有发生。
第二天,来自福尼亚区,法尼尔区和欣帆区的少数民族团体联合签名,表示对和平党的支持,因为人民王国公开表示了对于少数民族逝者的敬意,他们愿意回以最大的尊重。
“嘶,这态度简直就是一百八十度大转换啊!”
瑞文开始隐约察觉哪里不太对劲了。
所有事情似乎都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但转折却显得无比生硬,没有任何人对这些转变发表任何异议,仿佛一切本就该是如此。
到了第三天,他终于坐不住了。
“喂?”
他拿出阿尔哈萨德老先生的名片,拨打了上面的一串号码,对方很快就接通了电话。
“是你啊,年轻人。”阿尔哈萨德老先生似乎早就知道瑞文会打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先生,关于您那天说过的话。”瑞文斟酌了一下措辞。
“您说让我撒一个谎......”
“什么谎?”阿尔哈萨德老先生反问道:
“哪一个谎?这个世界上的谎实在是太多了,我不可能记得住我说的每一句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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