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游行队伍中的上千块横幅,瑞文立刻就理解了示威者们的心情。
不论是对法尼尔本身,还是对整个新德市,恢复死亡权都将掀起轩然大波!
当初把自己埋进公园泥土里的几个洛里达市民终于赢来了他们希望争取的权利!
瑞文避开人山人海,挤到市政厅大堂,从柜台上摸了一本免费的修正案小册子——有些无业游民喜欢拿它们当燃料,促使法尼尔区政府在烈日155年的第一季修正案中提出了“禁止焚烧区法及修正案册子”的条例。
“第二十五条......”他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死亡权的恢复意味着死亡罪罚款将被完全取消,但死者也不会得到任何属于献祭品的补贴。区政府的低保计划依旧要以原规则推行,不过还新增了一个安乐死的选项,同样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这项政策会先在法尼尔区实施一段时间,且只针对合法的法尼尔居民。法例将在实施后的三个季度内各进行一次检讨,并在确认可行性后逐步推向其他十二区。
“安乐死......真没想到,居然会在月球世界听见这种人本主义的字眼。”瑞文暗忖。
比利为什么主张取消死亡罪?为什么还要推行安乐死?这似乎与新德市原本的秩序完全背道而驰!
这家伙必然心怀鬼胎!
瑞文离开市政厅,和啃着午餐三明治的工薪族,舔冰淇淋的学龄儿童,被挡住道路的邮递员一同看着街上的人浪,打算看看他们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他立刻就知道了答案。
“恢复我们的死亡权!”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我们不能让杀人者得势!”
“我们不能让家庭悲剧重演!”
让他惊讶的是,游行队伍内主要是年轻人,更准确地说,是来自中产阶级的年轻人。
对于不缺钱的上流阶级来说,废不废除死亡罪都没什么影响,而对于要靠领取政府补贴勉强过活的基层市民来说,作用也不算大。
最受影响的,无疑是拥有一定财政选择权的中产和中上阶级!
“齐格飞先生,您打算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瑞文回到欣帆区,找到了在旅馆内温读政策草案的齐格飞先生。修正案审核大会无疑会成为这一次拉票的主要交锋场合。这是一次非正式辩论,由四个政党的代表团队共同审核草案,而和平党与富裕党的代表显然就是两名候选人。
齐格飞先生在听过来龙去脉后,叹了口气。
“从良心上,我站在支持的那一方。”
瑞文担心的正是这种结果。
是否废除死亡罪必然会是和平党和富裕党在法尼尔区展开的主要交锋。讽刺的是,倘若站在与比利相反的立场,就会与和平党为自己辛苦树立的形象完全相悖。
事实上,他自己心中也站在赞同的那方。
他见识了肖森一家的悲剧,见识了许许多多因死亡罪破灭的家庭,以及因死亡罪不敢发声的人。
“要是和比利站在一个立场上,仅从执行细节上予以抨击呢......不行,也不现实,那家伙的‘魅惑’力量实在太可怕了,要是不保持绝对坚定的对立,保不准说着说着就被他拉跑偏了!”
辩论会是比利的绝对优势所在!他本就是以为社会名流辩护脱罪发家的!
明天就要出发去法尼尔了,尽管路程上还有两天备战时间,但似乎也不足以改变些什么。
而要是在这个关系到全新德市的议题上失利,和平党丢掉的恐怕就不只是法尼尔一个区那么简单了!
两人所在的旅馆楼下,和平党的二十人政治顾问团队同样吵得不可开交,相当一部分学者认定和平党不可能赢下这一局,只能想办法避开负面影响,或将其降至最低。
第一种策略是采取缓兵之计,通过更改拉票路线避开法尼尔区,直到社会对修正案的热度减退一部分。但是这会让一些对手有机可乘,指责和平党不肯正面应对关键议题,成不了大器。
第二种策略是转移重心,将交锋重点转移到修订案的其他条款,例如和平党占据优势的法律执行,城防和治安方面,但这同样是一种能被指摘的逃避选择,未必比前一个方案更好。
第三个办法被大部分人所看好,但它的成本也相对高昂,那就是通过推出一到两名“小丑”角色,巧妙地转移视线,化解争端。
而这些所谓的“小丑”,就是先前和瑞文进行过交涉的独立候选人们。
无政党的独立候选人当选的概率微乎其微,他们的作用主要在于充当政党要人的“挡箭牌”,通过收取巨额报酬,替他们分流民意,转移重心。
问题在于,这种暗箱操作很容易留下把柄,也不能排除对方两端通吃的极端情况。
“啧,这些办法都不行。”
瑞文透过空间缝隙偷听着讨论,啧了啧舌。
他不了解政治,但他了解比利的手段。对方有能力将顾问团队设想的任何一种负面影响无限放大,没有任何暗处的手段能被他放过。
“我去叫他们散会,早点休息。”齐格飞先生打开了房门。
“您有办法了?”
“不,可是刚才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齐格飞先生摇头。
“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齐格飞先生没有说话。他的眼中非但没有找到突破口的兴奋,而是多出了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见对方不打算回答,瑞文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了房间角落的一本挂历。一只镶嵌在玻璃框内的电费手指正在不停摆动,计算着住客是否需要应超额用电支付额外房费。
一年,他心想。
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生活了整整一年。
............
游行队伍在工作日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生计岗位上。但当和平党乘坐的绿皮火车驶入车站时,他们又拿起藏在小巷里的横幅和纸板,聚集在了市政法庭外的菱形广场上。关于新一季修订案的决策大会即将在法庭内部举行,这同时也是两党候选人进行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让一让,让一让!”警察们在人群中穿行。
“依照区法第198条,公立场所大门十米以内不得被堵塞!”
人群在门口留出了一片扇形区域,照旧挤在广场上。瑞文伪装成一名安保人员,轻轻松松地走进了会议厅。
“安保措施做得还不错。就算会上有人试图对候选人不利,我也能够第一时间采取反制措施,不成问题。”
他无法干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只能尽己所能防范一切外在因素的干扰。
最后,他从衣袋中取出了两枚银片,经过仔细雕刻的花纹缝隙内填满了红色亚麻,黄金,人脸纹雪松和虚海水晶粉末的混合物。
其中一枚护符是给齐格飞先生的,上面的仪式语法和一个多月前他用于封印福尼亚黄金洞窟的一模一样,他亲自见识过那种力量。
空荡荡的大厅内很快就座无虚席。富裕党和友爱党成员鱼贯而入,占据了左侧席位,和平党与真理党则在右侧,这个坐席编排是由抛硬币决定出来的。
负责决议的区政府团队,众议院代表和市民代表位居中间。法尼尔区政府区长刚上任一个月,这份职责对他来说过于沉重。
瑞文站在齐格飞先生的座位左侧,揉了揉自己生痛的太阳穴,微微闭目养神。
忽然,他感觉整个空间重新恢复空无!
所有人都消失了,一片死寂。
再一睁眼,所有人都还在,但他们的声音消失于一片死寂之中,他们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同一个地方。
比利的身影姗姗来迟,背着光站在门口,如同一尊伟岸的神像!
在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内定了这场对决的胜者,毋庸置疑,甚至连一句话都不用说!
这不是一场人和人的唇枪舌战,而是一场天使对凡人的教化!
瑞文立刻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几条细小的金线顺着血管的走向蜿蜒而上,爬到了他的手肘处。
有用!虽然不能完全抵挡“魅惑”,但符咒至少能让人维持清醒的思维!
至少,他不必担心齐格飞先生被对方带跑偏了。
记者们纷纷举起了摄影机,民众在广场上翘首以待。即便摄影技术越来越发达,拍摄到的片段也必须经过一整天的时间才能登上电视机屏幕。因此,媒体特意在场外安排了数名传声员,实时转述所有重要的信息。
与此同时,瑞文微微一勾手指,将“囹圄之茧”收拢。
顷刻间,周遭数千人的感官全都与他连接在了一起,让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杜绝危险,同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减“魅惑”的效果。
双管齐下,他希望能借此削弱比利利用“酒神”遗产带来的先天优势!
至于留下痕迹的风险,虽然有,但不太需要担心。就算有人循着异咒残留进行追溯,能找到的也只有他的伪装。
比利的脚步顿了顿,露出迷人的微笑,显然对“囹圄之茧”有所察觉。
但他什么都没有表示,径直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持续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哪怕不再像几分钟前般熠熠生辉,他依旧是那么的富有吸引力,像一瓶上好的香水。
一名“作弊者”自然不会主动揭发另一名“作弊者”的所作所为。
两名候选人在区政府团队的示意下翻开修正案,从第一条例开始,逐一进行发言。每位政党代表可以花两分钟时间发表意见,或者不发表意见。一方发言期间,其余三方必须保持沉默。
第一条例是关于抑制物价的,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所有政党的赞同。经众议院代表的最终核实,初步通过的法例上会被标上红色记号,在会议结束后立刻生效。
第二条法例同样得到了通过,然后是第三条。第四条法例遭到了真理党的一票反对,被标上了黑色标记,这些法例将经过第二次内部表决,并在一星期后决定是否实行。
......
一个小时过后,前二十四条法案中,有二十条顺利通过,被打上了红标。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我相信,第二十五修正案不会让任何人产生异议。”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从容地开了口。瑞文注意到,那支手表已经换成了与24小时制契合的圈形表盘,看起来就和地球世界的劳力士差不多。
“我们都知道,死亡罪在过去的半年内为十三区的执法带来了多大的干扰。民众知而不报,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实行‘尸体绑架’,向家属索要钱财......”
尸体绑架是什么东西?
瑞文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在地球世界,绑架需要留下活着的人质,至少要让家属相信人质没有被撕票。
但在新德市,凶手大可以直接将人质撕票,留下尸体,以公开他们的死讯为要挟实施勒索。
在死亡罪的阴影之下,被勒索者自然不可能报警求助,只能乖乖支付“赎金”。
比利继续阐述下去。
“除了尸体绑架外,因死亡罪延伸出的荒唐犯罪行为包括但不限于:自杀勒索、报复家庭、伪造死亡证明、死亡合同等......”
他的话语被记者们写在小纸条上,递到传声员的手中,再转述予广场上的市民。瑞文能感知到,传声员每说一句话,广场上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鼓掌,吹口哨和欢呼声。
“我可以向你们转述一些从警局得到的统计数据,但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比我更加心知肚明......”比利一遍说话,一边将目光投向大厅,看见大部分人都流露出了欣赏的目光。
就连瑞文自己都不得不赞同某些观点,但他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因为他感觉人群中有些异常。
广场上似乎有什么正在暗暗酝酿着,但他一时无法定位,只能一点点地进行搜索。
两分钟发言时间很快就结束了。比利将目光投向其余三党代表,等待补充。
友爱党代表保持沉默。
真理党代表一言不发。
......
在区政府代表即将宣布讨论结束时,齐格飞先生站起了身。
“我是一名军官。”他以此开场。
“理性而言,我无法对第二十五条例提出任何异议。事实上,我对于政治和法律的了解远不如我对于军队和士兵的了解。
“但正因为我了解后者,这条法例绝对不能出台!”
“?”
齐格飞先生的突然转折让瑞文一阵愕然。友爱党与真理党的代表也纷纷向他投以目光。
“我这辈子与数万名士兵打过交道。他们是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战士,其中的一些甚至经历过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东西。”
大厅的门开了一条缝,一名传话人安静地走了进来,在其中一位记者耳边说了几句话,记者将话传给了另外一名记者,又传到了一名安保人员耳中。
最终,那话被顺着安保人员传到了瑞文的耳中。
“广场上有人拿刀。”
在听见“枪”这个字眼的时候,瑞文立刻搞清楚了自己感知到的事物。
几十把或大或小的刀具被围观的法尼尔市民们握在身后或衣袋里,不安地攥动着,刀尖一遍又一遍地划过他们自己的手腕,他刚才所感知到的正是这种不安分的躁动。
齐格飞先生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是,对于士兵们而言,最为可怕的东西并不是他们即将要面对的外敌,而是他们自己,是他们内心中压抑着的黑暗。”
“我见过在战场上大难不死,却在回家后一个月当着妻子饮弹自尽的人。我见识过士兵在对死亡麻木后,为了找回活着的感觉,成为向市民挥动砍刀的杀人犯。”
“我清楚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疯狂,我清楚知道人类疯狂的极限在哪里!”
当传话人向市民们宣读第二十五条法案时,有几个人干脆把刀给拿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立刻叫停这条法案!一旦它通过,一天,不,一个小时之内,这座城市里就会出现成千上万的牺牲!”
远在广场之外,数百名男女老少手里拿着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翘首等待着结果出炉的瞬间。
一旦第二十五条法案通过,他们就会立刻扣下扳机,毫无代价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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