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司业吴昌,广东恩平人。
嘉靖二十八年,与海瑞同科乡试中举,然后第二年春闱,海瑞落榜,他中了进士。
只是广东地处偏远,被中原和东南士大夫们视为瘴疫蛮荒之地,中进士的人也不多,朝堂势力边缘化。
吴昌历任县丞、知县、州判官,一直在云南、四川等偏远地区磨堪转任。后来得恩师南麟公提携,费了好大劲才调进京师里。
可惜这里藏龙卧虎,吴昌背景浅薄,根本用不上劲,在礼部主事、员外郎上慢慢煎熬,然后在国子监司业任上一坐好几年,看不到前途。
惆怅,郁闷啊!
这天他从国子监散衙出来,转头进到一家醉仙酒楼,坐在二楼常坐的包间里,喝酒买醉,一泄郁闷。
正喝着,包间门口有人敲门。
“谁?”
“吴老爷,有客人拜访。”
哦,我这样的孤魂野鬼,还有人拜访?
吴昌好奇了,说道:“请进!”
门开了,伙计站在门口,引入一位青袍襕衫男子。
四十来岁,温润儒雅,一表人才。
“兄台尊姓大名??”吴昌站起身,拱手问道。
徐渭转头,示意伙计关上门,拱手答道:“在下会稽徐渭徐文长。”
吴昌眼睛猛地睁圆,惊喜地问道:“可是户部主事、捐输赈济统筹局会办徐文长先生?”
“正是不才。”
“快请,快请坐!”吴昌激动地说道。
徐渭徐文长啊!
京师朝野都知道,这位是东南名士。
此前入胡宗宪幕府,帮忙筹划东南剿倭事宜。
关键是他不知怎地就入了世子殿下的法眼,一跃成为统筹处的会办。
这一年多,统筹东南剿倭粮饷有功,被皇上赐户部主事衔,而众人也清楚,他成了世子殿下的心腹。
世子党啊!
最新崛起,朝堂上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
胡宗宪、谭纶、刘焘、曹邦辅、王崇古,还有隐隐约约的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潘季驯。
这些人中,胡宗宪成了世子党首领,摇身一变,从臭不可闻的严党党羽成了国之干臣,北塞柱石。
谭纶、刘焘、曹邦辅、王崇古等人,以前在东南剿倭,吃苦受累,功劳被别人分去大半,出了事就挺身而出去背锅。
可成了世子党后,副使、巡抚、总督、副都御史、侍郎,嗖嗖地就升上去了。
李春芳,世子的老师,“教务主任”,直接入阁...
想到这里,吴昌一颗红心滚烫灼手,差点就热泪盈眶了。
组织可算是找到自己了。
“文长先生,请坐!伙计,上菜,上酒,好酒好菜,都上,都上!文长先生,可有什么忌口。”
“没有什么忌口,加两个菜就好了,我陪吴兄小酌几杯。”
小酌几杯好,听着就亲近!
一番手忙脚乱后,徐渭和吴昌坐下。
徐渭举起酒杯,笑着说道:“我有晚辈在国子监读书,听他们提起过吴兄,才学过人,不愧是岭南俊杰啊。”
“徐兄缪赞了。”吴昌美得差点鼻涕冒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巡过后,徐渭不急不慌地说道:“听闻吴兄跟户部主事海瑞海刚峰,师出同门,往来密切?”
吴昌心里一咯噔。
海瑞在写奏章,准备弹劾统筹局,作为为数不多的好友,吴昌是知道的,几位好友还坐在一起斟酌过奏章的造词遣句。
听到徐渭这么一问,吴昌清楚,这是奔着海瑞来的。
不过他并不恼怒,这说明自己有价值啊!
京师上万官员士子,你要是没点价值,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文长先生,不才与刚峰同科乡试中举,大宗师都是南麟公。此前我俩转历地方,只是以书信往来。
去年刚峰右迁到京师,认识的人不多,所以与我等几位旧友,往来的比较密切。”
吴昌沉着地答道。
徐渭听出来,吴昌宦海沉浮,已经历练出来,不是冒冒失失的人。
这样更好。
“现在京师传闻,海刚峰正在写奏章,弹劾统筹局。刚峰刚正不阿,清廉公允,天下闻名。他盯上了统筹局,我等焦虑不安啊。”
徐渭在统筹局,跟着赵贞吉,别的没学会什么,绕弯兜圈子,却学通了。
官场上谈事情,哪个不是先绕上十万八千里,互相试探,摸摸底牌,这才慢慢往外放话。
以前太耿直了,难怪仕途不顺啊!
吴昌眼睛眨了眨,开始接招,“刚峰此人,确实刚直执拗,说不好听,就是一根筋。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叫我去劝海瑞?
不是不可能,而是根本不可能!
他要是听劝,也不会把徐阁老得罪得死死的!
吴昌先把困难摆在明面上。
“海刚峰的性子和脾气,我们早有耳闻。只是我们委屈啊。”
委屈?
什么意思?
吴昌支着耳朵,听下文。
“朝堂上那么多积弊,干嘛就盯着我们这些做实事的?我们为东南剿倭筹集粮饷,呕心沥血,容易吗?”
确实不容易!
吴昌也听闻过,统筹处不仅要为东南剿倭筹集粮饷,还要给皇上大修道观宫殿,玄修敬天筹集银子,真不是一般人干的。
要知道,这两件苦差事,逼得户部衙门,从尚书到主事,缺额三分之一。
没人愿意接手这破事。
可是一句不容易,劝不住海刚峰啊!
“其实啊,统筹处最头疼的,有几处。一是几处道观,奢华浪费,每天打着给皇上打蘸祭天的幌子,三牲、祭品、金银法器,不知几凡,装模作样一番后被他们私下吞分...
还有各地布政司,甚至有总督、巡抚等边关大员,正事不做,争着向皇上贡献有祥瑞征兆的物品,礼官总是上表致贺。皇上又是好面子的,祥瑞物品,要修殿阁摆放,要赏赐恩典。
礼官上表致贺,也要大赏臣工,惠及万民...这些都是钱啊。”
吴昌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起身离开。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我能听的吗?
文长先生,你好歹是东南名士。
我跟你无怨无仇,你干嘛要害我?
徐渭还在继续说道:“弊政根源不除,弹劾我们统筹局有什么用?我们裁撤了,道观就不打蘸祭天了?祥瑞就不报?贺表就不递了?
本末倒置,海刚峰不该这么糊涂啊!再说了,他身为名满天下的清官直臣,那么多弊政不弹劾,盯着我们统筹局小虾米弹劾,不怕天下人嗤笑吗?”
徐文长!你什么意思?!
你想叫我怂恿海瑞去弹劾道观、祥瑞,去打皇上的脸?
吴昌吓得后背冒汗。
不对!
徐渭好歹也是东南名士,世子党上下除了能办实事,各个也都是人精,怎么可能这么糊涂!
吴昌脑子在飞快地转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文长跟我们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用意?
吴昌看着对面徐渭似笑非笑的脸,突然明悟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各个都太坏了,心黑,太脏了。
可是我喜欢,因为这样才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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