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严讷和郭朴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地听起李春芳的相当简单。
“太祖皇帝定朝贡和堪合制,当时是国朝初立,四海未平。北有残元窥视,东有方国珍余党远遁海外,意图不轨。
朝鲜本国又内乱不止,改朝换代;曰本狼子野心,贪婪残暴鉴于此,太祖皇帝才定下两年、三年或十年一贡,施恩厚赏,赐堪合以行海商。
那时正如徐阁老所言,怀柔远人,恩威并施。
而今圣天子在位,四海宴清,北虏东倭,已不足患。
刚才郭阁老所言,要向海外藩国广布德泽,传授义理,美教化,移风俗。这确实也是我大明天朝上国该做的事情。
以前无能为力,现在可以做了啊。可是要怎么做?只是两年、三年或十年一贡,赐下圣贤经义,好生勉励一番,就能做到了吗?”
徐阶、严讷和郭朴都不作声。
谁都不是傻子,怎么会信这样的话。
包括前面的话,如太祖定朝贡和堪合制,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都是屁话,谁有话语权谁就能大声地说出来。
李春芳一向谨慎,他现在敢在内阁议事堂上公开说,可想而知,肯定是有皇太孙和皇上背书了。
既然皇上背书了,那就没错。
你不信?
那皇上送你去面见太祖皇帝,在他老人家面前问个清楚呗!
李春芳继续说道:“想要给海外藩国美教化,移风俗,就得常来常往。
鼓励他们的学子到大明来读书,研习四书五经,学习圣贤道理,优秀者可入国子监,甚至还可以参加我朝的科试,在我朝做官。
曰本、高丽在前宋年间,不少人入太学,参加科试,在朝中做官。前宋能做到,我大明为何做不到?难道我大明还不如前宋?”
徐阶沉寂如水。
严讷和郭朴对视一眼,没有出声反驳。
不好反驳。
谁敢阻止向海外藩国传授圣贤经义,广泽教化?这是圣人之道,你敢阻止,天下儒生会喷死伱。
当然了,你让天下儒生去海外藩国传授圣贤经义,教化万民,他会一头碰死你。
既然谁也不想去,那就让他们来嘛。
来大明接受大儒名士的教诲,让这些藩国学子明白圣贤经义,懂得大义天理,是儒门士林的盛事。
徐阶和严讷、郭朴都感觉到,自己有点被拿捏住了。
人家一下子站在道德和大义的制高点上了,不好出声反对啊。
“当然了,此事牵涉甚广,事关海外藩国朝贡、堪合,其官绅士民入境、读书、入学、科试,礼部、户部、兵部,以及地方。谁都要管一管,到最后,谁都不会去管。”
李春芳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在大明,谁都该管一管的事情,到最后肯定是谁都不会去管。
“千头万绪,牵涉甚广,可是又不能不管啊。”
是啊,此前还只是朝贡、堪合贸易,现在都上升到传播圣贤道理,教化天下的大义上。要是坐视不管,消息传出去,那些靠嘴巴和笔墨吃饭的清流可就闲不住了。
几轮弹劾下来,阁老吃瘪,他们可就出名了。
“怎么办?在下建议,干脆成立一个衙门,把海外藩国入朝纳贡、往来贸易的事都接过去,其余的往来入境,读书入学,还有科试的事都接过去。
说白了就是海外藩国与我大明的事,它都管。
主管海外藩国入朝纳贡、往来贸易的事,负责协调海外藩国士民入境、读书、科试的事宜,该找户部找户部,找礼部找礼部,协调出一个章程,遵照执行就好。
只要有这么一个衙门能管事,海外藩国知道有事找它,那就可以了。”
严讷和郭朴想来想去,态度是不置可否。
徐阶心里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这两年,见识过朱翊钧的厉害后,他非常清楚,这位太孙非常善于成立一个不起眼的机构,然后不动声色地揽权。
先是统筹处,然后督办处,不动声色地拿到了太子都没有的财权和兵权。
现在他通过李春芳之口,在内阁提出要成立一个机构,前所未有,那么他所图也肯定是前所未有的。
徐阶必须要把这件事想明白!
可是徐阶没有制海权、外交权、自由贸易和殖民地的概念,他想来想去,也只想到朱翊钧想借此机会,把大明对外商贸大权抓在手里。
但是徐阶很快又想到,太孙单单抓商贸大权就可以了,海外藩国朝贡、教化这堆破事,他完全可以剥离出来,甩给礼部和鸿胪寺就好了。
干嘛还要把这些费力不讨好的破事揽过去?
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不用想了,朱翊钧这么做,肯定大有玄机。
这位皇太孙跟他皇爷爷一个德性,没有好处的事,不会轻易出手。
为什么我就看不破呢?
徐阶有些气馁。
难道我这位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名满天下的大儒,纵横宦海三十年的内阁首辅,已经跟不上才十二岁的皇太孙的脚步了?
看到徐阶许久没有开口,严讷按捺不住问道:“李阁老,你说的这个衙门,叫什么?”
“理藩院,主理诸藩事务。此院关乎礼仪国体,不容轻视,当由阁老出视。可是事杂剧繁,会耽误了诸位阁老处理国事。
正好在下年轻,毛遂自荐,接了这理藩院的职责。不知三位阁老,意下如何?”
这下严讷和郭朴也全明白了。
合着今天我们看你一个人唱了一场独角戏。
福建巡抚霍冀、浙江巡抚曹邦辅、布政使庞尚鹏三人的奏章是引子,你李春芳蓄势发。这份奏章涉及到藩国朝贡,任何一位阁老都不敢轻易做决定写票拟。
等到上议事堂时,你就巴拉巴拉,把跟皇太孙商量好的说词全说给我们听,为的就是成立理藩院,主理海外诸藩事宜等职权,然后你再毛遂自荐,把理藩院接过去。
徐阶已经想明白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法子往理藩院塞人,好方便随时了解皇太孙的动向。
总是这样被动,不行。
理藩院说起来是朝廷正式衙门,比皇督民办的统筹局,专事军务的督办处都好塞人。徐阶需要物色几个得力的人手。
严讷和郭朴一时半会还没想到这一步。
不过他们也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对视一眼,露出无可奈何的眼神。
很快,西苑司礼监拿到了内阁呈进来的票拟奏章,陈洪翻到一份,脸色一喜,左右看了看,先扣在一边。
等到手头上需要批红的这批奏章都批改完了,陈洪把那份奏章笼在袖子里,悄悄来到万寿宫偏殿侧门。
左右看了看,发现干爹黄锦不在,心中暗喜。
看到嘉靖帝和朱翊钧坐在偏殿吃晚饭,正好吃完,漱口洗手脸,李芳在远处忙碌,心中更喜,轻轻地走到旁边,隔着一段距离,拱手道:“奴婢见过皇爷陛下,太孙殿下。”
“什么事?”嘉靖帝瞥了他一眼。
“内阁关于废海禁、开关允商的折子,票拟递进来了。”
“嗯,怎么说?”
“内阁票拟,准,设理藩院主理海外藩国事宜,举荐吏部侍郎、阁老李春芳为掌理藩院事。”
“好。朕知道了,下去吧。”
“是。”陈洪瞥了一眼朱翊钧。
嗯,皇太孙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今儿我岂不是白废心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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