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船还没靠近,海瑞被码头的繁华震惊了。
船舶如海,桅杆如林,沿着岸边十几里。
船上码头上密密麻麻如蚂蚁全是人。
无数条挑板,挑夫们或背着麻袋,或两人挑着箱子,上船下船。
在远处,有一座座井塔耸立在岸边,塔顶上挂着一面面小旗。
伸出一条条长臂,垂下一条条绳索吊钩,吊着柜子或者一大网兜的货物,旋转半圈,从岸上转到船上,或者从船上转到岸上。
一条条船只从停着的船舶旁边驶过,如鱼儿一般游过。
水气组成的雾霭,被朝阳驱散得无影无踪,如同一幕轻纱被徐徐拉开,把这一壮阔的景象呈现在海瑞的眼前。
他一身灰色布衫,头戴网巾,背着手站在船头,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从远处上海码头,扑面而来的蓬勃生机。
这就是上海城啊,跟自己完全想象的不一样,应该说,它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座船靠得近了,海瑞看得更清楚了。
船夫们在船上忙碌,三四人并在一起,撅着屁股在搽拭甲板;有站在桅杆上收拾帆布的,站在高处的他们,如同大树上的树叶,随着船只起伏不停地晃动;有的在甲板上收拾绳索;有的坐在绳板上,吊在船体外面,给船板刷着油漆。
跳板上,挑夫们大部分赤裸着上身,黝黑的皮肤上满是汗珠。他们或弯着腰,巨大的麻袋压在他们背上;或抬着木杆,小心翼翼地抬着木箱。走在晃晃悠悠的跳板上,下面是奔流不息的河水。
有的喊着号子,一个传着一个,就像无形的绳索牵着他。汗水不停地滴落,落在脚下,落在河水里。
他们在竭尽全力,辛勤劳作,卖力气、洒汗水,挣些工钱养家糊口。
百姓们苦啊!
海瑞知道,天下最苦的就是百姓,哪里的百姓不苦?上海再繁华,这里的百姓们还是要劳作,还是要艰辛度日,都苦!
海瑞也知道,百姓苦,百姓弱,需要怜悯,需要维护他们的利益,但是不能不让他们苦。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只能靠吃苦才能维持生计。
如果艰辛劳作,吃尽苦头,百姓们还不能让自己和家人裹腹穿暖,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公道!
敢这样欺压敲诈百姓的人,海瑞会跟他斗争到底,甚至不惜同归于尽!
座船靠岸,自有码头管理局的人过来登记,验过船舶文书、出港纸、货运单,随船人员也要验过户纸。
按照太祖皇诰祖制,大明百姓想出门,是非常困难的。只是随着时代变化,经济发展,商贸发达,百姓们出门的也非常多。
此前官府的做法是睁只眼闭只眼。
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总督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为了严查倭寇海贼奸细,又顾及商旅往来,奏请朝廷,试行户纸政策。
也就是在原籍所在县户房开具一张有期限的身份证明纸,即可出行,只是每到一地,在码头、客栈等处做登记即可,各县巡检会随时抽查。
此举在东南大受欢迎。
这些年,这里的工商业迅速发展,商贾需要到处跑,商号、货栈、工厂需要招揽大量的人手,必须有足够多的流动人口才行。
海瑞一行有淮安府山阳县开具的户纸,验证无误,上了岸,穿过熙熙攘攘、忙而有序的码头区。
靠着码头的是集市,如同一个大田字,整齐地划分出货栈区、商铺区以及休闲区。
货栈区在靠近码头那一块,数以百计的马车牛车穿行着,无数的挑夫挑着东西。吆喝声彼此起伏。
“当心啊,车子来了!”
“劳驾让让,挑东西过来了哦!”
商铺区是一家接着一家的临街商铺,每家都挑着幡旗,写着各自的商号:“奇珍祥”、“兴东海”、“昆山林”、“吴县沈”.
店铺里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
岭南的蔗糖,南洋的香料,松江的棉布,苏州的丝绸,徽州的茶叶,饶州的瓷器,西川的铜器,湖广的桐油.
朝鲜的锡器,东倭的漆器,安南的珊瑚,暹罗的珍珠,占城的大米,西洋的玻璃器皿。
一位伙计看到海瑞,马上冲出来热情地招呼道:“客官,是来采办货品的吧。我家有上好的漳绒,还有江宁的雕花天鹅绒,一等一的好货,你进来看看。”
海瑞笑着婉拒道:“谢了,谢了!我还要再看看。”
伙计看到不是目标客户,客气一句:“你老发财!”转身又去招呼其他人。
时不时看到一队兵丁,十人一组,或配刀持盾,或扛着长枪,在一位军校带领下,或列队在街上巡逻,或站在街口要道警戒。
他们上身穿半身衣,披着一件红色褙子,下面穿着裤子,蹬着抓地虎布鞋。戴着一顶笠帽,扎着腰带,很精神。
见多识广的海瑞知道,这种上衣下裤的穿着是从水手流行的。在海上这样穿着比衫袍要便利多了。
然后流行到新军营,接着蓟辽、宣大和山西镇,现在京营的兵也是这样的打扮,想不到上海城的兵丁也是这样的打扮。
旁边的陈三轻声说道:“海老爷,这就是锦衣卫改过来的警卫军,应该是隶属于南直隶的右师。”
海瑞点点头,有点琢磨出太子殿下改编锦衣卫的思路。
把组织庞大的锦衣卫拆分,宿卫皇城、拱卫百官,以及侦办大案要案这三项最主要的职责分给奉宸、翼卫和镇抚三司。
其余的弹压地方、警卫要地的职责交给警卫军,再其它的乱七八糟的职责就交给专职有司,不要凡事都来找锦衣卫。
这样也好,锦衣卫什么都管,结果什么都管不好。
这毛病,跟大明其它很多衙门是一样的。
还不如拆分开来,关键是把职责明确下来,该谁管的就找谁,出来问题也知道追究谁的责任,不像以前,职责不明,有好处谁都想插一手,一出事各个跑得比谁都快。
明确职责,是吏治的第一步。
海瑞现在也接受了太子殿下的这一想法。
先动锦衣卫,接下来太子殿下让李春芳和赵贞吉筹划的吏治改革,也该要开始了吧。
在商铺区那一边,全是酒楼、赌坊和勾栏,往来的商旅,上岸的水手穿行其间。
海瑞背着手,也煞有其事地走在其间。
只是他身穿一件极其普通的棉布上浆布衫,非富非贵,酒楼、赌坊和勾栏的伙计们各个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这个老头是穷鬼,懒得招呼他。
反倒他身后的刘大三人,被围着招呼了两三次。
穿过集市区,来到上海县城东门,衙役们在两旁或坐或站,不阻拦进出的百姓,也不像有些县城摆个木箱子收进城税。
他们只是盯着来往的人,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就出声叫住,盘查一番。
“劳驾打听一下,统筹局东南办在哪里?”海瑞上前,拦住一位行人,拱手客气地问道。
“东南办?就在那里。”行人指了指不远处。
“谢谢了!”海瑞客气了一句,举目看去,那边当路临街修有一排气派的房子,高大宽阔,富丽堂皇。
门口人来人往,鼎沸喧闹,十分繁华。
哪里像一处衙门,反倒比城外集市区商铺还要热闹。
海瑞的脸一下子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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