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刺耳的铜哨声在夜色中响起,打破寂静。
很快,船舱和甲板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火光在四周一闪一闪,就像藏在乌云里的雷电。
炮声在黑夜里撕裂回响,就像长鞭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飞舞抽打。
炮弹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恐惧。
蒋船首在艉楼上倾听了几十息,一口断定:“丢他个老母,是西洋人,只是不知道是尼德兰人还是西班牙人。”
陈桂昌迟疑地问道:“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刚来南海,按理说还没在吕宋完全站稳脚,怎么就掺和进来,难道不会是是尼德兰人?”
蒋船首转头问道:“陈兄为何这么问?”
“蒋兄,这些尼德兰人,以前跟东倭人生意做得火热,我大明剿除东南倭患后,水师大兴,切断了东倭的海路,尼德兰人没得生意做了,只能退回到泉州、广州和满剌加,少赚了好大一笔钱,会不会心生怨恨?”
“有这个可能。”蒋船首点点头,“不过我在满剌加听那些西夷人说,尼德兰现在还归西班牙人管,是什么自治。
他们现在好像憋着劲要从西班牙人手底下叛离出来,想单独立国。不过他们地方不大,但跑船经商的人特别多,全是一群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
不过万里迢迢来我们这边的,多是跑单帮的,实力并不强,心有怨恨,但还没胆子干这么大的事。”
“蒋兄,那会不会是葡萄牙人?”
蒋船首摇了摇头:“葡萄牙人在南海来得早,占据了满剌加咽喉海道,又向东占据了满者伯夷旧地的香料群岛。
以香料与我大明交易,有进有出,并不窘迫。而且葡萄牙人跟我大明打交道最多,清楚我朝实力,犯不着亲自下场。求财不求气。”
陈桂昌沉吟道:“南海就这三家西夷人,不是尼德兰人和葡萄牙人,那就是西班牙人了。”
“应该没错了。
西班牙人五十年前从东边来过吕宋一次。我这次在满剌加港,听几位葡萄牙人说,西班牙人此前大部分精力花在什么新西班牙,这边过来的船少。
听说现在他们把新西班牙经营得差不多,依仗金山银山造了不少大帆船,于是就伸手过来了。嘉靖四十三年顺着以前的老路就这么飘过来了,四十四年采办了几船我大明的货品回去,赚得盆满钵满。
尝到了好处,就拼命地向这边派船过来,据说在吕宋岛南边的苏禄岛站稳脚跟,开始展现狼子野心。
嘉靖四十六年想顺路打东番岛的主意,被东海水师教训了两次,只能悻悻地退回到苏禄岛。他们在新西班牙有不少船,听说这两年派来不少过来,搞得葡萄牙人也很紧张。
他们在新西班牙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横行霸道惯了,来南海也恶习难改。说不定想拿我们大明开刀,在南海立威,打开局面!”
“夯家铲,这些不得好死的西班牙人。”陈桂昌点点头,忍不住盯着蒋船首,好奇地问道:“蒋兄,你可打听得真仔细。”
蒋船首意味深长地说道:“陈兄,你到了每一处,不也是到处打听消息吗?伱们商业调查科有赏金。海军局的情报处,也有赏金。”
“海军局情报处,什么时候他们有这么个衙门?”
“理藩院藩情咨访处着重在日本和朝鲜行事,南海这边力有不逮,就跟海军局合作,搞了个情报处。”
“原来如此。”
蒋船首转身指着附近闪动的火光:“打起来了,我们反应很快,已经开始反击了。”
大明两千料以上的海船,按照海军局的要求,必须装备火炮,水手在水师指导下进行军事化训练,名为商船,实为武装商船。
一般海贼还真打不过他们。
“陈兄,现在天黑,虽然有月光,但看不远,隐隐幢幢的。我们和敌人都不敢靠近对方,只是远远地炮击。我看了一下,敌人有装配火炮的船只十二艘左右,从火光闪动来看,多半是西洋帆船。
但是暗处可能还埋伏有其它帆船,比如跟他们结盟的安南莫家的船只,数量不明,但肯定堵住我们的去路。”
“蒋兄,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龙头岛多沙堤浅滩,能航行的海道就那么几条,我们熟悉,靠得近的安南人也知道。他们肯定卡住了去路,我们贸然出击,他们用火船在航道上伏击我们,我们就难以逃出生天。
在入夜前停泊时,我已经布置好了,我们的船在这里,另外两艘船在那边,正好守住了北出的航道,还有一艘船在石岛,那里更难围住。
我们现在做好准备,等到天亮,等看清楚敌情,伺机而动,分路冲出包围圈。”
陈桂昌稍微放心,跟蒋船首站在艉楼上,看着黑夜里的炮击。
炮击了几轮,对方也知道这属于瞎打,也就逐渐停止了。
这时,大副过来了。
“各船情况如何?”
“船首,收到其它三船灯语回报,石岛广海甲三号受伤甚微,北边的广海甲四号死伤了六人,但无大碍;
最东边的广海甲六号,死伤二十三人,船首、大副都受伤了。舵杆被打伤了,转向艰难。主桅杆也被打伤,挂不了满帆。”
蒋船首恨然道,“敌人把广海甲六号当成主船了,集中火力打它。”
陈桂昌骇然道:“敌人是搞错了,可他们直奔要害,黑夜里靠着月色,打得这么准?”
蒋船首阴沉着脸,“我们中途在占城新洲港停了一趟,安南莫家在那里有坐探。还有我们船上有内奸!马上打信号,叫广海甲六号的人把那三个狗屁义大利传教士给抓了!”
过了一会大副来禀告,“船首,那三个义大利传教士抓到了两个,还有一个跳海跑了。”
“告诉他们,把那两个传教士转移到我们广海甲二号来,还有,我去广海甲六号指挥,叫他们把伤员一并转移到广海甲二号来。”
陈桂昌一愣,一把拉住蒋船首,“蒋兄,你干什么?”
蒋船首转过头来,看着陈桂昌说道:“陈兄,甲六号挂不了满帆,肯定跑不过那些扑街。舵机也打伤了,转向不灵,炮战很吃亏。到最后肯定会被敌船围住接舷战,他们人多,我们人少”
他停了几息,继续说道,“与此如此,还不如让甲六号主动出击,掩护大家突围。”
陈桂昌颤抖着声音说道:“蒋兄,你不用亲自去吧。”
“陈兄,甲六号船首大副都负伤了,叫谁去?这种送死的事,我不好意思叫别人去。我不仅是甲二号船首,也是这支船队的队首。
我拿得粮饷比别人高一大截,总不能好处拿完,出了事就叫别人顶上吧。”
“蒋兄,儿女们要成家了。”陈桂昌过了一会,哽咽着说道。
“陈兄,他们就托付给你了。顺丰社东家厚道,不会亏待我的家眷。我家老大读书还行,去年考上统筹局的讲习所,年初进了广州市舶局,我不用太操心他。
我家老二,现在看最像我。从小就在船上如平地,以后肯定是位好船首。他十四岁考上了吴淞船务讲习所,去年又去威海海事学堂进修。”
蒋船首话语里满满的骄傲。
“想必以后会跟你我一样,跟你家老二是好搭档。陈兄,以后叫你家老二,多多关照一下他的这位小舅子。”
陈桂昌双眼含着泪,强笑道:“放心。蒋兄,你是海鱼转世,肯定不会有事的。”
蒋船首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催促大副:“叫大家动作加快,天色不早了,快要天亮。天一亮,就一切见分晓了。”
站在一旁掉眼泪的大副狠狠地抹了抹眼睛,恨声道:“是!”
刚走到艉楼台阶上,蒋船首叫住了他,“石头,推荐你去吴淞船务讲习所进修的文书,上次离开广州时我报上去了。这次回去,肯定有批复下来。用心学,做个好船首!”
大副站在台阶上,身子不停地颤抖,头却不敢转回来,最后瓮声答道:“师傅,学生记住了!”
蒋船首坐着舢板很快来到甲六号船上,甲板上一片狼藉,水手们在忙碌地收拾着。
看到他从船舷网绳上攀爬上来,大家眼睛里都有了光,也都有了主心骨。
“诸位,我是来跟大家一起同生共死的。”蒋船首开口第一句话,让甲六号水手们陷入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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