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闻声转头,朗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殿下的话,皇史宬编撰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在左顺门摆碗乞讨,还拉出横幅,上书被户部所逼,津贴补助全无,乞讨以活一家老小!”
朱翊钧目光一闪,问道:“周秉洲三人的名字,听起来耳熟。”
“殿下,隆庆元年年底,国子学助教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拖欠俸禄,折色过多,无力偿还外债,又困于一家老小生计,愤而自缢身亡。
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等五人为凑集魏云来治丧钱财,以及家小生活资财,在朝阳门摆碗乞讨。”
朱翊钧勃然大怒,转头看着高拱,厉声大喝道:“高拱!”
高拱刚听到冯保说周秉洲三人在左顺门摆碗乞讨,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眼里像三只臭老鼠一般的小官员,居然自己最关键的时候,狠狠给自己一锤,锤得自己眼冒金光。
又听到朱翊钧厉声大呼,高拱吓得心里一抽搐。
太子殿下从来没有在群臣面前如此暴怒过!
一时间他万念俱灰,数十年的辛苦和期望,被这一声厉呼击得粉碎。
高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颤颤巍巍地摘下乌纱帽,摆到旁边,伏身在地,嘶哑着声音说道:“臣无德无能,臣请辞归乡!”
高拱声音不大,在太极殿里飘飘悠悠的,像断了线风筝。
高仪、葛守礼等高党急了。
老高,你怎么又犯浑了!
九十九跪都跪过来了,就差这么一哆嗦,你偏偏临阵退缩,这么多同仁志士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你对得起谁?
高仪噗通跪下,大声道:“皇史宬编撰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在左顺门摆碗乞讨,想必事出有因,还请太子殿下明察。
内阁补阁员,关乎天下大政,臣恳请殿下,不要因些许小事,误了大事。”
葛守礼也跟着跪下来,“殿下,臣也觉得事出有因,恳请殿下明察。内阁庶事繁剧,六部五寺两院和天下大事,皆由此转呈殿前,为殿下分忧解难。
臣恳请殿下,不可因小事而误大事。”
哗哗,又有三位侍郎跪倒在地,说着类似的话。
朱翊钧走到高拱面前,语重深长地问道:“新郑公啊,孤是该说你人缘不好呢,还是说你人缘好?”
高拱抬头,听懂了朱翊钧的话。
你人缘不好,太极殿上这么多重臣为你求情。
你人缘好,偏偏有几位低级官员甘冒天大的风险让你出丑。
太子殿下,你这话问得好刁钻,一时间我竟然无言以对!
高拱只好直着身子答道:“臣一心为公,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父。”
朱翊钧长叹一口气,点头答道:“孤知道高公做事有大气魄,有好手段,破浪猛进。清丈田地这一点,艰难重重。
自太祖洪武年间创鱼鳞黄册以来,二百年未曾有户部再清丈更新。新郑公执掌户部,雷厉风行,披荆斩棘,一步一个一脚印,完成了九边清丈。
不容易啊!新郑公的兢兢业业,公忠体国,孤是看在眼里的。”
高拱情绪激荡,心里沉积许久的委屈,忍不住翻腾,直冲脑门。鼻子发酸、眼睛发涨,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涌出来。
他连忙吸了吸鼻子,四十五度仰头。
朱翊钧继续说道:“新郑公,政务要处理,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要想方设法克服困难,也要注意团结同僚。
大家同殿为臣,都是为了大明,有什么解不开的怨恨?
在这里,孤要批评新郑公你。”
殿上众臣一听,心里都大致清楚了。
殿下这是要保高拱,否则的话就不会在殿上公开批评,而是直接叫你回府闭门思过,等候诏书。
段位高的大臣脑子一转,开始猜测。
今天这一出,该不是殿下在高拱入阁之前,要好好敲打一下这头倔驴!
来报信的是冯保,冯保是东厂提督,东厂办这些事情,还不手拿把掐的!
而且冯保进来报信,时间卡得那么准
朱翊钧还在继续说道。
“孤此前再三跟你们说,要善于批评和自我批评,要看到同僚们的缺点,指出来,督促他们改正。
但是更重要的是自我批评,要找到自己身上的毛病,加以改正。新郑公啊,孤看啊,还是你自我批评的不够。”
高拱还是默然不答话,跪在地上,上半身直直地立着。
跪在身后的高仪和葛守礼刚刚揣摩到朱翊钧的用心,没有严惩高拱的意思,不由地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看到高拱还在犯倔,心里又恨又急。
老高,你这臭脾气都吃了多少亏,怎么还不知道改一改?
两人在背后连忙戳高拱,叫他赶紧服个软,低头说两句软话,让太子殿下就着台阶下,把入阁的事情在殿上定下来。
高拱还是一动不动,目光平视前方,神情严肃,一声不吭。
朱翊钧心里笑了笑。
知道你老高好面子,殿上这么多人,实在拉不下面子。
他转身坐回到御座上,大声道:“陈矩!”
“奴婢在!”
“刚才孤所言内阁人事调整,先记录在案,暂不发令旨明诏!”
“是!”
“好了,今日议事到此为此。”
陈矩连忙唱赞:“众臣行礼,告退!”
众臣跪下行礼。
朱翊钧起身离开了太极殿,回勤政堂的路上,对冯保说道:“你去左顺门,对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三人说道,他们在皇史宬里兢兢业业,却缺衣少食,难以养活家人。
户部有责任,秉政的孤也有责任。你替孤向他们道歉,再以孤的名义给他们三位一人赠送五十块银圆。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他们在左顺门乞讨,扰乱皇城秩序,入顺天府大狱一个月。全部贬为从八品县丞,分拣地方。
告诉他们,他们不是老抱怨报国无门吗?现在给他们一个机会,是驴子是马,他们自己证明给孤看!”
“是。奴婢这就去办。”
朱翊钧回到勤政堂,杨金水在门口等着。
“奴婢见过殿下。”
“金水来了,进来我们坐着聊。”
“是。”杨金水应道,却不敢真坐下来,接过祁言的茶杯,放到朱翊钧旁边的桌子上,在另一边站着。
“待会去见见高拱。”
“是。”
“老高这个人,有本事,脾气臭。不过正是脾气臭,不管不顾,才能把新政推下去。要是换做徐少湖这样的老滑头,脾气是不臭,能把孤哄得开开心心。
可是孤要的是推行新政。”
杨金水在旁边小小地答道:“殿下英明。而今大明积弊重重,就是需要新郑公这样的大刀阔斧,有能力又有魄力的大臣,破岩凿山,为大明开创一条新路来。
可是这样的人,往往脾气火爆,又臭又硬。”
“是啊,又臭又硬。孤今天在殿上好好敲打了他一番,死倔着不肯低头。孤要的是开荒牛,不是闯进瓷器店的疯牛。
孤要的是他顺着指明的方向往前走,而不是自以为是乱打乱撞。只是这朝堂上,能担任此重任的大臣不多,高拱算是佼佼者。
孤要敲打他,也要哄着他。”
杨金水心领神会道:“殿下一番苦心,外人不得知。奴婢过会就去高府上拜访,好好劝劝新郑公。”
“嗯,孤这个黑脸唱完了,你这个红脸该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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