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鹏一路上日夜急行,终于赶到了徐州,很快在徐州运河码头上遇到王一鹗派来接应的人。
“在下吴承恩,字汝忠,南京国子监岁贡生,现为漕督衙门幕僚,奉王督宪之命,前来接应杨中军以及诸位。”
杨云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吴承恩六十多岁,额宽脸长,双目有神,穿一身灰色直缀,头戴四方巾。
“你是王哥儿新聘的幕僚?”
杨云鹏有些奇怪,自己走的时候督衙里还没这位幕僚。
“杨中军,在下才浅德薄,仕途蹉跎。嘉靖三十五年,以贡生被选为浙江长兴县丞,三十六年迁潞州通判,三十七年受人诬告,免官回乡。
隆庆二年,受前辈好有举荐,赴蕲州为荆王府纪善。今年朝廷改革诸藩分封制,荆王被召进京,留中不还,学生无官可做,只好回乡。
前月王督宪闻得学生薄名,延请入幕。”
吴承恩知道杨云鹏意思,不厌其烦地把自己的履历简要地说了一遍。
他早就听说过,杨云鹏是王督宪的弟弟,跟亲弟弟一样,最贴心的心腹。他既然入漕督衙门为幕僚,该有的人情世故还是要懂的。
“原来如此。吴先生,快船可有安排好?我要急着见督帅。事情紧急,有关海公性命安危。”
吴承恩一愣,连忙问道:“可是海刚峰海青天海公?”
“正是。”
吴承恩马上答道:“快船已经备好,杨中军可即刻出行。学生护送其他几位南下淮安府。”
田生和张道拱手道:“杨哥儿,吴先生,我两人奉命送杨哥儿和虞秀才一家南下。现在已经安然抵达,我俩也要回兖州,打听海公消息。
我俩隶属锦衣卫,职责就是护卫海公安危,不敢失职。”
杨云鹏知道勉强不得,连忙安排了最快的漕船,让两人北上。
于是杨云鹏坐快船南下,田生和张道带着海瑞驾贴和官印,坐上漕船北上,先去济宁州,再转道曲阜。
吴承恩护送虞秀才一家,坐漕船缓缓南下。
曲阜孔府,黄文才和孔尚坦出来在门房见了曲阜知县于布延。
“于县令,那狂妄之人可有问出底细来?”黄文才见面就问道。
“黄老爷,下官没来得及问。贵府健仆把那四位狂妄之人递送县衙后,禀明原委,下官是痛心疾首,五内俱焚。
孔府乃天下儒生圣地,孔家上下乃天下文士楷模。造福乡梓,延德妇孺,有目共睹,远近皆知。
想不到哪里窜出来的狂悖之人,行犬吠之恶,诬蔑孔府善行德举,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官连忙打轿赶来,阐明立场。
公道自在人心!天下自有公义!
孔府仁义名声,不是几个狂悖之徒焉能玷污的!”
于布延说到最后激动处,声音拔尖,都拔得嘶哑了。
黄文才和孔尚坦对视一眼,随意地拱拱手:“于县令有心了。你这番心意,孔府铭记在心。”
于布延心中大喜,脸上笑开了花。
我巴巴地赶来,俯身做小,昧着良心奉承,不就是为了你们这句话吗?
黄文才沉吟一会问道:“那四位狂悖之人还在县大狱里?”
“在,本县交代过,严加看管,不得有丝毫疏忽。等回去后本县定会严加审问,给孔府一个交代。”
“此四人行此丧心病狂之举,在下担心会是别有用心之人幕后指使。我与孔府大公子,想借贵衙宝堂一用,审一审这四人。”
“黄老爷,孔大少爷,你们尽管借,我县令全套仪仗,三班衙役,你们全都借走,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三人坐轿子匆匆赶到曲阜县衙公堂里,于布延一边叫衙役去提犯人,一边谦卑地请黄文才坐正位,请孔尚坦坐副位,自己坐在下首作陪。
黄文才和孔尚坦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下。
不一会,海瑞、舒友良、胡广生和赵宽被带到。
黄文才装模作样地一拍惊堂木,啪的声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咳嗽了两下,定了定神,他学着戏文板腔说道:“尔等何人,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海瑞扫了一眼,看到坐在公堂正位上的黄文才,一身锦绸襕衫,头戴无脚幞头;副位上的孔尚坦一身丝帛襦衫,头戴生员巾。
坐在下首的却是一身青袍补子官常服,头戴乌纱帽。
官不官,民不民,着实让人奇怪。
海瑞反问一句:“坐在公堂上,威风凛凛的这位老爷,请问官居几品,是何官职?”
黄文才有些尴尬,于布延连忙解围道:“黄老爷乃东平生员,衍圣公府姻亲,地方柱石,国家栋梁,代本官审理犯人,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这话从一位知县嘴里说出来,就不合情合理了。按照大明律例,无官职者擅坐公堂,逾越违制,可是流徒千里的大罪。”
于布延恼了,“混账,现在是我们审你,怎么你倒审我们来了!你这刁民,一被解到就桀骜不逊,咆哮公堂,刁民,刁民!
来人啊,快将这刁民拖下去,重打二十,不,四十大板!”
于布延愤怒地说道。
胡广生和赵宽连忙护在海瑞左右两边,不善地看着蠢蠢欲动的衙役,准备随时亮身份。
海瑞阴沉着脸,看着荒唐坐在公堂上的黄文才,觉得极其可笑。
沐猴而冠啊!
一介生员,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在县衙公堂上,可以断百姓生死,定一县威福,为什么?
因为他是孔府的亲戚。
姻亲啊!
在曲阜合县上下眼里,孔府姻亲,就是当朝的外戚!
黄文才被海瑞的目光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心里一荡。
他代表孔府迎来送往,见多识广,看到对面的海瑞,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七品知县毫无威慑力,就连孔府在他眼里也视为无物。
满天下不怕官的人不多。
他不是官,就是做过官,跟官场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黄文才心里一咯噔,连忙叫住堂下衙役,“住手!”
他坐在公案后,探出身子,露出一副很和蔼可亲的样子:“老人家,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之人,本老爷定会念及你年事已高,轻轻发落。”
“老夫幕后指使之人,是兖州数县被孔府盘剥欺凌的百万百姓!”
于布延气得脸色涨红,太狂悖了!
你以为你谁啊!
居然还敢代表兖州百万百姓,你以为你是海青天吗!?
“黄老爷心地善良,不忍让你一把年纪还吃苦。不想你不念善举,还如此狂悖,说着无法无天的话!
来人,来人,给我打!打!
黄老爷,不要拦住我,这等刁民,不叫他知道官法如炉,他不知道厉害!”
舒友良上前一步,护住海瑞,对于布延说道:“你这个知县,真是眼珠子长在屁眼里了,只知道拍人家马屁,也不管自己的生死。
你上面坐着的黄老爷,孔老爷,都察觉到有点不对头,你还在这里汪汪地叫个不停。你真要打我们老爷啊?”
于布延脸色发青。
老子只是给孔府俯身做小,你们一个二个都不当我是回事,都把我这个七品官当成一个屁是吧!
老子今天不把你们打出屎来,算我今天吃斋念经了。
“打!尔等狂妄刁民,不打不知道厉害!”
“你这个于老爷,真要是把我们家老爷打了,地动山摇,你们整个山东,连同孔府,都脱不得干系了。”
于布延连声冷笑:“死到临头,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黄文才和孔尚坦听出意思来,连忙叫住于布延,对舒友良说道:“还请说得仔细。你家老爷什么来路?”
舒友良转头对海瑞说道:“老爷,我知道你的心思。衍圣公府招牌太大,这官司打到太子殿下跟前,都不一定能打得下来。
你准备以身饲虎,不惜性命去跟衍圣公府同归于尽。这个狗屁知县因为包庇孔府,把你打残打死了,天下人,上到太子殿下,下到草民百姓,都不会放过衍圣公府。
可是何必呢老爷!
你这身子你自己不知道啊。真要是被这狗官打死了,我跟胡校尉、赵校尉顶多是扶你的灵柩回京交差。要是被狗官打残了,我还要给你端屎端尿,一路伺候着。
老爷,我这人爱干净,端不得屎尿的。你也给胡校尉和赵校尉一条活路。他们没护卫好你,是失职啊!轻则丢饭碗的,重则要充军的!”
海瑞被他说得转头到一边,“好,好,知道你最会劝人。你现在是越说越有理了,好吧,你是老爷好了吧!”
“呵呵,我是老爷,再等几辈子吧。”舒友良转过头来,对黄文才三人说道,“你问我家老爷是谁?老实告诉你们,我家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海南海瑞海刚峰。”
此话一出,公堂上一片寂静。
于布延感觉自己窒息了,被命运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脖子。
咣当几声响,旁边的衙役有几个吓得手里的水火棍掉到地上了。
黄文才和孔尚坦张着嘴巴,死死地盯着海瑞,怎么也不敢相信。
“你真的是海海.海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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