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坊路15号。
朱琳趴在江弦的胸口,雨打芭蕉般娇艳,“你刚才写什么呢?”
“一篇新,打算投给《儿童文学》。”
“《儿童文学》?”
朱琳“扑哧”一笑,“你给你孩子写的呀?讲什么的?”
“讲了乡村孩子们的小学时光,挺美好的一个故事。”
朱琳想了想,“伱是不是也看到那些批评了?”
江弦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自《米》出版以来,迎来极大赞誉的同时,文化界批评他的声音也不少。
好些位作家和评论家,都指责江弦不应该写这样的文章,批评他的文章只会一味的彰显人性的丑与恶。
还有位老诗人托作协的人给他带话,说:创作要注意道德导向,不要觉得《伏羲伏羲》受到追捧,就大肆发扬审丑艺术。
甚至有极端的,直接否定江弦这个作者,说他只会卖弄人性丑恶博眼球,写不出货真价实的文学作品。
“这些人真是太烦了。”朱琳有些气恼。
“有争议是难免的。”江弦深知,这世界上就是有杠精这种东西存在。
四大名著还有一群人喷呢,就他写的这些,有否定的声音可太正常了。
不过他这人还就心胸狭隘,就小家子气,就爱较真,就爱啪啪打这群人的脸。
不知道这群说他只会卖弄丑恶的人,看到他接下来这篇,脸该有多疼。
“呀,你怎么吃不够?”朱琳娇羞的埋怨一句。
一夜操劳。
第二天,江弦把朱琳送去片场,而后背着稿子去到《京城文艺》。
“安忆同志!”
“江弦?”
王安忆刚从食堂打了份早饭,准备回招待所吃。
俩人寒暄几句,得知江弦刚刚完婚,王安忆吃了一惊,而后笑着给他道了声贺。
进到305号房间,布置一如张洁老师当年,此刻桌上堆满稿件,江弦翻看了一遍,“这是你放假这段时间写的?”
“我在京城也没什么事情做,只好每天写稿子。”王安忆回答。
江弦吓了一跳,一页稿纸不提修改的小字,至少也有个500字,桌上起码有个一两百页,少说七八万的字数。
这是真让他弄了个卷王出来?
“别老憋着写文章,有空你也到处溜达溜达。”
江弦提醒一嘴,随后从挎包里取出一大盘切糕似的稿子,“我之前和金近老师约了一篇儿童文学的,你能帮我拿给他么。”
这正是江弦此行目的,王安忆因为写儿童文学,文讲所给她分的指导老师就是金近,她每周都要去他家里面拜访学习,江弦托她帮忙交稿子再合适不过。
另一边,刚为自己这些天的努力有些沾沾自喜的王安忆,见到江弦这一沓光捧着都有些吃力的稿子,嘴角的喜色全部消失。
“你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在北戴河那会开始写,昨天刚写完。”
“多少字?”
“二十三万。”
咝。
王安忆心情那叫个复杂。
北戴河就是文讲所放假前几天去的,也就是说,江弦用了比她多四五天的时间,写了二十三万字出来。
他甚至还抽空结了个婚!
这要怎么超越?
怎么总感觉自己活在江弦的阴影里?
“我能拜读一下么?”
王安忆问了一句,也不顾刚从食堂拎回来的包子、豆浆了,她这会儿根本没啥吃东西的心情。
“当然没问题。”江弦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王安忆便捧起这份稿子,字迹圆鼓鼓的,向着一边儿斜,第一行写着作品名:
《草房子》
“草房子?好奇怪的书名”王安忆抬头瞥了江弦一眼。
又看向第一段。
“那是一九六二年八月的一个上午,秋风乍起,暑气已去,十四岁的男孩桑桑,登上了油麻地小学那一片草房子中最高一幢的房顶。他坐在屋脊上,油麻地小学第一次一下就全都扑进了他的眼底。秋天的白云,温柔如絮,悠悠远去,梧桐的枯叶,正在秋风里忽闪忽闪地飘落。这个男孩桑桑,忽然地觉得自己想哭,于是就小声地呜咽起来。
明天一大早,一只大木船,在油麻地还未醒来时,就将载着他和他的家,远远地离开这里
──他将永远告别与他朝夕相伴的这片金色的草房子.”
只顷刻间,王安忆便被这个故事抓了进去。
江弦坐在一旁,喝了口王安忆给他倒的茶水,站起身瞥了眼窗外楼下的篮球场,没打扰她,悄声离开了这间屋子。
这篇《草房子》,便是随机灵感【乡村孩子】+【小学时光】所合成出的一部长篇。
发生在油麻地,是一个虚构的村落,村子里的房子全都是草房子这种特殊建筑,所以书名叫草房子。
是以小男孩桑桑为主视角,写了五个小孩子桑桑、秃鹤、杜小康、细马、纸月看似寻常又催人泪下的成长历程。
因为是类似《芙蓉镇》的那种穿插式叙事形式,所以《草房子》里的每个角色都写的很打动人。
说起来,这的原作者曹文轩,这会儿还在燕大任教,是刘震云、梁左、陈建功这些人的老师。
不过他很年轻,才26岁,从燕大毕业以后就被燕大留下任教了,要知道他的学生陈建功今年都31了。
嗯,他和郑渊洁这位“童话大王”还有一番宿怨,一直互相不对付,把他俩人放到相声界,就好比一个是姜昆,另一个是缸子。
天渐渐暗下去了,王安忆仍捧着《草房子》,专注的读着,一口饭没吃、一滴水没喝。
8月出头,正是京城天气最热的时候,桌上的包子和豆浆都馊了。
她已经读到了江弦这篇稿子的最后一个章节“药寮”。
桑桑得了病,快要死去,他妹妹柳柳忽然变得乖巧。
“妈妈为什么总哭”
桑桑说:“因为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就你一个人去吗”
“就我一个人。”
“我和你一起去,你带我吗”
“那个地方,只有我能去。”
“那你能把你的鸽子带去吗”
“我带不走它们。”
“那你给细马哥哥了”
“我和他已经说好了。”
“那我能去看你吗”
“不能。”
“长大了,也不能吗”
“长大了,也不能。”
“那个地方好吗”
“我不知道。”
“那个地方也有城吗”
“可能有的。”
“城是什么样子”
“城城也是一个地方,这地方密密麻麻地有很多很多房子,有一条一条的街,没有田野,只有房子和街.”
柳柳想像着城的样子,说:“我想看到城。”
王安忆眼眶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模糊了,尤其是看到桑桑背着妹妹柳柳爬上了县城城墙,她眼泪瞬间汪在了眼睛里。
翻完最后一页,看完最后一行,王安忆心中想的只有一个词
——纯美。
她呆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萦绕在的氛围里,久久走不出。
这哪里是一篇儿童文学?
一篇儿童文学,能让她这个成年人止不住的红了眼眶?
可说它不是儿童文学,它讲的又全都是小孩子的事情。
桑桑,秃鹤,纸月,杜小康,细马,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好的孩子。
王安忆自小就看过很多,作家们为了追求艺术性,总是要写一个惊绝的结局,给读者留下几分怅然与回想。
所以最后一个章节,看到桑桑得了病快要病死的时候,王安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看到江弦写了一个圆满的好结局,她才终于松下了那口气,甚至在心底对江弦这个作者一阵感恩戴德。
“写的真好。”
王安忆揉揉眼眶,此刻,她真是迫不及待的想听听金近老师对这篇的评价。
终于等到授课那天,她早早的起来往金近家去,路上转了两路汽车,又走了一截。
“金老师!”
“安忆来了!”
金近穿着汗背心,手持一把蒲扇,像个乡下小老头,贴心的给王安忆备了茶水,还有盛在菜碗里的半碗杏子。
他俩都是南方人,金近的江浙口音,王安忆听得十分亲切。
“金近老师,我帮江弦同志递一篇他的稿子给你。”
金近当然记得这回事情,他原本想着,都已经这么久了,江弦还没交上来,或许是觉得不适合就放弃了,没想到这个时间点王安忆给他送了过来。
等王安忆从挎包里掏出沉甸甸的稿子,金近忍不住吃了一惊。
“这么厚?!”
“他写了一部长篇。”
“长篇?还是儿童文学?”
这可太少见了。
要知道大部分儿童文学,写的都不长,像是《神笔马良》《小鲤鱼跳龙门》《一只想飞的猫》.大部分甚至是散文,像《小橘灯》。
“你已经看过了?”
王安忆点点头,“读起来就像《爱的教育》一样感动。”
金近顿觉不可思议。
他当然知道《爱的教育》,这本书上世纪就出版了,畅销全世界。
这原名叫《心》,是长篇日记体,相当于主角安利柯的日记,还写了老师在课堂上宣读的“每月故事”。
咳咳,“每月故事”每篇都贼好看,“马尔科六千里寻母”看一次感动一次。
金近很尊重王安忆的想法,王安忆在《少年文艺》担任编辑,不可能在儿童文学上没有她的判断能力。
“有这么好?”他笑呵呵的问,一脸的难以置信。
王安忆叹了口气。
“至少我写不出这样的作品。”
金近还要给王安忆她们上课,来不及看完这一部长篇,只先匆匆浏览了几行。
“6,2年?”
“是倒叙,江弦先写了的结尾,然后才从六年前讲起这个故事。”
“.背景是这段时期?”
金近皱了皱眉,这个时间段他太熟悉了,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也太熟悉了。
“江弦没有写这段历史,他就讲了一个水乡的,油麻地小学。”王安忆解释道。
“噢。”金近点点头,“这样的处理是对的,江弦写的是儿童文学,孩子们的世界是纯净的,所以儿童文学里不应该出现世界的冲突和苦难。”
王安忆想了想,“江弦写了苦难,但他处理悲伤和苦难的方式很高级.”
王安忆说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遮蔽的艺术?”金近问了一句。
她兴奋的点点头,“对、遮蔽的艺术!”
金近笑了笑,他和王安忆越聊,越对江弦的这篇《草房子》感兴趣。
瞿小伟也很快过来,金近和他们聊了有一个小时的写作技巧,两人这才告辞。
金近持着把蒲扇,戴上眼镜,握着放大镜,开始看江弦的这篇《草房子》。
午间的阳光炽热,聒噪蝉鸣伴随着夏季的阳光洒落,整篇稿子都变成了金黄的颜色。
金近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全部读完,挥着蒲扇,在屋里兴奋的来回踱步许久。
“写的这么好?!”
都说江弦写人性的恶是一把好手,写起人性的美也是不遑多让。
甚至就连这篇的结构,也有着一种简洁、圆润的美,每一章以一个人物为主角铺展故事,一个故事又带动下一个人物的出场,最后形成一个流畅的故事链。
“妙!妙啊!”发现这一点之后,金近忍不住畅意的笑出了声。
这篇《草房子》里不止一次提到了首尾相接的白鸽群,江弦巧妙的把结构和内容融合到了一起,这就有点像古诗词,不仅象征是美的,韵律同样是美的。
想到古诗词,金近又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匆匆忙忙翻出这篇几个分章节的章节名:
秃鹤、纸月、白雀、艾地、红门、细马、药寮。
“他简直就是在写诗!”
江弦甚至把细节处理到了章节名上,每个章节名都是一个优美的意象。
这叫什么?
这叫“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现在回想起江弦和他说的那句,他要写一篇无论大人小孩都爱看的儿童文学,金近当时觉得他在大放厥词,如今不得不服。
艺术性、故事性毫不逊色。
他兴奋半天,才终于想起最重要的事
——得把这篇稿子送去中少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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