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春会顺着贺檀的话想起这些,并非觉得谢娘子有失礼之处,相反的,他一直没感觉到奇怪,好似就该如此。
方才在杨家,所有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之所以现在还看不出她有多少本事,是因为杨家太小,不够她去施展。
他笃定她出身世家,但大梁的世家早就没落,没了往日的风骨,只是明里暗里为自家利益无尽的争斗,即便靠着声望做些事,也都是表面的功夫,男子都很难有出挑的人物,更没听说哪家有这般厉害手段的女眷。
王鹤春将脑海中那些念头赶出去,这也是他不喜欢京城的原因,他思量着,起身走到兵器架前,伸手去摸上面的一杆铁枪,脑海中其余的念头都被屏蔽在外,剩下的是尸身血海,惨烈的战事。
“大公子,可使不得。”
惊诧的喊声传来,王鹤春才回过神,他转过头去,看到自家家奴跪在地上,满脸惶恐。
周管事日夜兼程来大名府送信,没想到一眼就看到自家大公子握着那杆铁枪,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以为那件事后,公子就彻底断了去军中的念头,难不成……
贺檀一旁道:“鹤春就是随便看看,你这般惊诧做什么?”
周管事深吸一口气:“是老奴没了规矩,向公子请罪。”那桩事知晓的人不多,就算是王家,也差点面临灭顶之灾,他这是落下了心病,瞧见公子动这些刀枪就害怕。
王鹤春重新坐回椅子上,吩咐周管事起身:“家中可是有什么事?为何突然赶来大名府?”
周管事道:“眼见就要过年了,夫人惦念着公子,让我们借着四处送年礼,也给公子带来些东西。”
听到周管事提及母亲,王鹤春的目光柔和几分:“母亲身子可还好?”
周管事点头:“公子才离京的时候,夫人染了风寒,不过很快就康健了,倒是老爷公务繁忙,愈发消瘦了些。”
王鹤春知晓父亲政务繁重,往常在家中,他都会帮着分担,现在少了臂助,免不了操劳。
王鹤春道:“我写封家书,你带回去给母亲。”
周管事应声。
贺檀笑着道:“有我在鹤春身边,让姨母安心,等大名府这边安稳了,我就将鹤春放回京城。”
周管事连连点头,站在一旁等着王鹤春写好了信笺,这才拿着准备退下。
王鹤春将他叫住:“你在京中可听到哪个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出了事?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尚待字闺中。”
公子甚少提及女眷,周管事精神就是一振:“大爷说出事……指的是……”
王鹤春道:“或是突然生了病症,或是亡故,从前常常帮着掌家,突然就没了消息。”
世家名门的女眷,就算丢失,也会设法遮掩,免得坏了族中名声,所以他才会这样发问。他也让人去打听消息,只不过时间太短,还不曾有回音。
周管事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并未听说。”
“公子离京后,最大的事,就是淮郡王与谢老相爷的孙女订了亲,当今圣人特意赏赐谢氏两箱东西做贺仪,达官显贵也都登门恭贺。”
谢氏是大梁名门望族,谢相爷曾深受皇上器重,谢氏子孙多人在朝,如今又与皇族攀亲,自然风光无限。
眼下大名府也有谢氏,不知两个“谢”是否有牵连。
“淮郡王还亲自前来请公子去宴席,被老爷应付了过去。”
说完这些,周管事抬起头看向自家公子,欲言又止。自家公子总有种威势让人心生惧意,这一点不输自家老爷。
王鹤春淡淡地道:“还有什么事?”
周管事抿了抿嘴唇:“崔家送来消息,太夫人病重,恐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那边说,若公子得了空,就往崔家走一趟。”
自从祖母与祖父和离回到崔家后,王鹤春就没再见过她。这几年祖母让人送来几次消息,让他前去相见,他却都没有应承。
王鹤春点头:“我知晓了。”
公子这样回应,在周管事猜测之中,崔家想要缓和两家的关系,公子这一关只怕过不去。
以公子的性子,别说一个崔家,就算是老爷也无可奈何。
周管事退下之后,屋子里只剩下王鹤春和贺檀。
贺檀踌躇片刻,没有开口提崔家,王家的家事鹤春自有主意,用不着他来劝说。
“如果大名府这个谢家与开封谢氏有关系,只怕没那么容易对付,”贺檀道,“要不要让人知会谢小娘子一声?”
谢氏自然不可能动他,但谢小娘子却不同,即便掌控了杨家中馈,说到底杨氏也不过一个小小商贾,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被算计。
“不用,”王鹤春脑海中浮现起,谢玉琰那双清澈、淡然的眼睛,“她自有思量。”
贺檀道:“不知谢小娘子接下来要如何做?”
这么快就帮他们破局,贺檀还好奇那小娘子又会用出什么手段。
王鹤春知晓她该从哪里下手,但到底如何做,他现在还无从猜想,但他预感,谢玉琰会比他推测的做的更好。
贺檀站起身:“咱们去大牢看看吧!”
这时候杨家人应该吓得差不多了。
……
永安坊,杨家。
何氏面色难看地靠在软塌上,她就是在这里,将管家的权柄暂时交给谢氏的,可她没想到仅仅半日的功夫,谢氏就将杨家变成这般模样。
族中牵连进去那么多人,谢氏还要从头彻查账目。闹得族中人人自危,方才就有不少人挤在她屋中,盼着她能为她们做主。
可现在她都不知晓,是否还能收回中馈大权?
何氏早就后悔了,她不该那么轻易信了谢氏的话,现在杨明山肯定要倒了,但只怕他们也没什么好结果。
“娘子,”管事妈妈上前道,“于妈妈回来了。”
何氏精神一振,她将于妈妈派到谢氏身边,就是要清楚知晓谢氏动向,虽然于妈妈一直不曾送任何消息回来,但可能是被绊住无法脱身。
主仆这么多年的情分在,何氏还是对于妈妈抱着一线希望。
“二娘子。”于妈妈进门行礼。
从前于妈妈就直接唤她“娘子”,“二娘子”多少显得生分。何氏却也顾不得这些,忙着问:“谢氏那边怎么样?她是如何思量的?到底要做什么?”
于妈妈没有开口。
何氏皱起眉头:“她是不是吩咐你与那些郎妇去做事?”
这次于妈妈点了点头。
何氏就要追问,于妈妈道:“但奴婢不能告知二娘子。”
何氏面容一僵,整个人怔在那里,旁边的徐妈妈见状插嘴:“二娘子这些年对咱们不薄,你可别犯了糊涂。”
于妈妈抬起眼睛,脸上虽有一丝怯意,目光却很是坚定:“这些年奴婢尽心尽力为二娘子办事,不曾有半点疏忽。”
“二娘子让奴婢去大娘子身边,奴婢也想着做好差事回来复命,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奴婢现在……回不来了。”
这是背叛恩主。
这才几个时辰啊!
何氏心中燃起怒火:“我就算养一条狗,也不会这般。”边说边将手中的暖炉丢掷出去。
暖炉砸在于妈妈身上,还热着的炭火洒出来,烧着了于妈妈的裙角,于妈妈没有急着扑火,任由身上冒起屡屡青烟。
片刻之后,于妈妈才又开口:“二老太爷进了大牢,奴婢总要担些干系,二娘子念在孝义当先,不可能再用奴婢,甚至还会对奴婢加以惩治。更何况奴婢也没及时传回任何消息,日后二娘子只会愈生猜疑。无论怎么想,奴婢回来都是条死路。”
何氏气急:“这都是谢氏的手段。”
于妈妈点头:“是,既然斗不过就只能追随。奴婢这些做下人的,没法选出身,但跟个厉害的主子,也能活得轻松些。”
何氏胸口一疼,就要再开口训斥。
于妈妈接着道:“用不了多久,二娘子也得听谢大娘子之命行事,奴婢怂恿二娘子与谢大娘子为难,会死得更惨。二娘子看在奴婢追随这么久的份儿上,赏奴婢一条活路。”
于妈妈说完躬身叩首。
何氏哪里听得进许多话,她就想打死眼前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心里想着,手抄起了桌边的瓷盘,就要向于妈妈头上砸去。
就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下人的禀告。
“三房……那边的谢大娘子让人来寻于妈妈,”下人道,“让于妈妈立即过去侍奉。”
何氏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抿紧了嘴唇,几次想将瓷盘脱手,无形中却似有个力道,将她的手臂牢牢握住。
地上的于妈妈爬起来,彻底抖掉了身上的炭火:“奴婢告退。”
踏出了房门,于妈妈才听到背后传来碎瓷的响动,她深吸一口气,看来她没有选错。从今往后,她不必再有别的心思,紧紧跟随大娘子就好……
因为,没有什么后果,比背离大娘子更加可怕。
……
大名府城外,陈窑村。
陈平靠在一旁睡着了,今晚他感觉到格外的暖和,都是因为杨钦给他分的这些藕炭,他的母亲郑氏却没有睡。
郑氏看着藕炭上发出的火光,目光涣散,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不一会儿功夫,陈家大门被人敲响,郑氏起身去开门,只见是同村的两个妇人。
“你听说了吗?”
三个人进了门,其中一个妇人就迫不及待地道:“永安坊那边出事了,巡检衙门抓了好多人,听说……是因为私运番货……”
另一个显然也被这消息振奋:“我们要不要去巡检衙门试试……我们……”
郑氏低下头将左臂从袖子里伸出,手臂一端连着的左手无力地耷拉着,就像一朵早就枯萎的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郑氏神情显得有些木然,她缓缓开口道:“我的手怎么丢的,你们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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