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清脆的玉磬声中,嘉靖帝说道:“定神。”
殿内三个蒲团,嘉靖帝,严嵩,蒋庆之。
蒋庆之闭上眼睛。
大脑放松,各种天马行空的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摸了一下嘴角,还好,没流口水。
“不必摸了。”嘉靖帝的声音传来,“你的脾胃不虚。”
学道之人,多多少少都学了些医术。
蒋庆之睁开眼睛,觉得神清气爽,“难怪陛下喜欢修道。”
“你小子倒是知晓了好处。”嘉靖帝看了严嵩一眼,老严此刻看着如释重负,却装作是很爽的模样。
这时有人送来奏疏。
“夏言?”嘉靖帝看了一眼,眼中多了些不耐烦。
蒋庆之心中提起了警惕,就在他进京的路上,严嵩等人联手,成功让嘉靖帝勃然大怒,处死了曾铣。
而按照历史走向,夏言的人生旅途,也快结束了。
夏言死,代表着严嵩独掌大权的时代来临。
随后的十余年,嘉靖帝在西苑内冷眼旁观,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和群臣的暗斗上。严嵩一党执掌权柄,渐渐的,把这个大明带偏了。
明太祖朱元璋开局一只碗,在天下士大夫的眼中,哪怕他登基伪帝,依旧是沐猴而冠。
我辈岂能为这等破落户效力?
士大夫们北望王师又一年,可蒙元非但没能反扑,反而被太祖皇帝麾下的虎狼之师打的满地找牙。
大军出塞。
击胡!
一次次的,士大夫们望眼欲穿,可‘蒙元王师’却越发式微。
好吧!
王师看样子是来不了了。
那咱们的富贵……
那个土老帽……罢了,先和他厮混一阵子。
可太祖皇帝的耐心早已消失了,对待文官宛若走狗。
贪腐?
剥皮楦草!
官员们每日出门都得和妻儿道别,就怕被那个土老帽抓到证据杀了。
好不容易太祖皇帝驾崩,早就被士大夫们暗地里教歪了的建文帝登基。
我辈的好日子来了!
欢呼声中,北平大军南下……
成祖皇帝登基,这位雄主又重新把士大夫们压了下去。
但在成祖之后,历代帝王再无那等威权和手腕抗衡文官。
大权旁落……
嘉靖帝登基后,士大夫们依旧如故,先准备给他几闷棍。
——哎!知道这个天下是谁的天下了吗?
蒋庆之看了嘉靖帝一眼。
这位表兄指着文官们叫骂。
“一群瓜皮!这是老子的天下!”
正如蒋庆之教导朱载坖的那样,凡事不要看表象,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所谓大礼仪之争,表象是君臣为了先帝和嘉靖帝老爹的名号之争,实则是以杨廷和为首的士大夫群体,通过和宫中张太后联手,逼迫嘉靖帝低头的斗争。
嘉靖帝若是低头,那么一切好说。
只是从此他就成了一個傀儡。
可嘉靖帝却梗着脖子,和群臣斗,和张太后斗。
斗来斗去,两败俱伤。
夏言孤傲,孤傲到了身为首辅,当自己倒霉时,竟然没几个人为自己说话的地步。
做官,做首辅,夏言牛逼。
但做人,他连孙重楼都不如。
这是夏言的鸣冤奏疏。
“陛下,崔驸马和陆指挥使求见。”
嘉靖帝点头。
二人进来,崔元看了蒋庆之一眼,微微一笑。
云淡风轻。
好似有什么好事。
陆炳依旧如故,沉稳异常。
朱希忠也来了。
小朝堂聚齐。
嘉靖帝扬扬手中的奏疏,“夏言上疏为自己鸣冤,这是第几次?”
这份奏疏走的是正规渠道,也就是先经过了严嵩等人之手,才递到了嘉靖帝这里。
老夏啊老夏,你这是急什么呢?
蒋庆之心中叹息。
嘉靖帝自诩聪明绝顶,你一次又一次上疏为自己鸣冤,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在提醒他。
——陛下,你冤枉了忠臣!
以嘉靖帝的自负,就算是此事中有疑点,也会在被质疑的恼怒中选择性的遗忘掉。
记得历史上夏言是十月份被处死,此时才初夏……
蒋庆之需要确定此事,否则提早动手会打草惊蛇。
但怎么确定?
奏疏!
奏疏上有日期甚至时辰。
蒋庆之看了严嵩一眼,严嵩还以温和的一笑,恍若长辈的慈爱。
严慈爱的笑让蒋庆之脊背发寒。
他越发觉得不对了。
按照他的了解,若严嵩一党觉得此刻对夏言动手没把握,就会把这份奏疏压下。等寻到合适的机会再递上去。
若是他们觉得时机已到,那么,这份奏疏便会以光速送到嘉靖帝手中。
可怎么才能拿到奏疏?
嘉靖帝在看奏疏,面色越来越难看。
蒋庆之想了半晌也想不出办法。
干脆……不想了。
蒋庆之开口,“陛下,夏言可是诽谤君王?”
这是站在嘉靖帝的立场说话。
嘉靖帝挥舞奏疏,“逆贼!逆贼!”
道爷真的火大了。
蒋庆之干咳一声,“陛下息怒,夏言跟随陛下多年,臣听闻此人倨傲,如今他身处诏狱之中,难道还敢触怒陛下不成?”
他在赌,赌嘉靖帝会在盛怒之下,寻找赞同自己的人。
而这个人,自己的表弟最合适不过了。
时机不能错啊!
提早了,严嵩等人会警觉,会提前铺垫,不给他机会。
可若是晚了,等严嵩等人布置完毕,蒋庆之只能徒呼奈何。
崔元觉得蒋庆之不对劲,可发现此子一脸激愤,显然是站在了嘉靖帝这边。
哪里不对?
严嵩也觉得不对,但想到此事谋划许久,再无错漏。
陆炳想到了手下的禀告。
蒋庆之在通州城外和夏言谈话,其中一句是:我信夏公的公心!
想到这里,陆炳飞快看了严嵩一眼。
——注意蒋庆之!
严嵩蹙眉,没有儿子严世蕃在身边,他的反应要慢一些。
陆炳何意?
“你自己看!”
嘉靖帝把奏疏递过来。
不要急,小伙,不要急……蒋庆之故作不经意的接过奏疏,甚至还有功夫冲着严嵩冷笑。
他这是要作甚。
严嵩的脑海中突然闪过灵光。
陆炳的反应更快一步。
不好!
二人一前一后暗叫不好。
蒋庆之低头。
看似平静的扫了一眼奏疏。
“奏疏只能陛下御览。”严嵩开口。
内容!
日期,时辰!
蒋庆之闭上眼,把这些内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只记得三成。
但,奏疏写就的时间就是今日上午。
距离此刻不过一个半时辰。
如此神速就送到了嘉靖帝手中,可见严嵩等人是要在近日动手。
嘉靖帝见他的模样,以为是担心犯忌讳,不禁莞尔,“朕许你看。”
蒋庆之摇头,把奏疏递过来。
“臣越矩了。”
“庆之识大体。”嘉靖帝赞道,对表弟不骄不躁的表现叫好。
奏疏中,夏言为自己和曾铣喊冤,说严嵩和崔元等人联手构陷自己。他甚至从时间线上发现了仇鸾检举揭发曾铣的事儿不对。
——陛下,您眼瞎了吗?
这几乎是在指着嘉靖帝的鼻子叫骂。
老夏,你特娘的是疯了吗?
蒋庆之睁开眼睛。
嘉靖帝会如何?
嘉靖帝接过奏疏,突然起身。
“夏言,该死!”
蒋庆之一颗心落到了谷底。
严嵩却一脸犹豫,“陛下三思。”
“严审夏言!”
嘉靖帝面色阴郁。
帝王雷霆发作,众人赶紧低头。
唯有蒋庆之。
他平静的看着嘉靖帝。
此刻,他彻底明白了夏言的死因。
就在他为自己鸣冤的奏疏中写的明明白白。
——群臣皆赞同复套。
群臣刚开始反对者众多,后来为何大多赞同?
夏言孤傲不群,且有着和嘉靖帝类似的性子,在执掌大权后,容不得人质疑自己,更容不得别人和自己分享权力。
此刻的权臣严嵩因此被他打压的就如同是小厮,压根接触不到宰辅该接触的权力。
他两度起复后,第一件事不是说兢兢业业干事业,反思自己的错误,而是打击报复。
于是群臣怕了。
当夏言摆出我支持曾铣复套的姿态时,群臣有几个敢反对?
嘉靖帝一看,瞬间就感受到了威胁。
卧槽!
这个大明还是朕的吗?
但嘉靖帝依旧没想弄死夏言。
滚回老家啃老米饭去!
夏言心不甘情不愿的打道回府。
这时候,严嵩等人出手痛打落水狗,仇鸾上疏,说曾铣隐瞒战败的消息,并通过贿赂夏言来逃避罪责。
在一旁等候多时的陆炳也突然亮出了杀招。
——仇鸾的检举揭发皆是事实。
嘉靖帝的火气已经无法控制了。
陆炳再度出手,锦衣卫禀告,夏言在归乡路上有怨言。
——他在抱怨您啊!陛下!
瓜皮!
拿下!
就这样,夏言被抓捕回京。
在这个时候,夏言最好的应对便是保持沉默。
等待嘉靖帝的回心转意。
毕竟,君臣也曾相得一场。嘉靖帝重情,兴许会网开一面。
但,老夏的鸣冤就是作死。
而严嵩等人此刻要做的便是,给他的棺材板敲上最后一颗钉子!
这时候,崔元突然问道:“长威伯可有建言?”
这是一个善意的姿态。
可崔元知晓蒋庆之对夏言的态度,这便是逼迫他站队。
来,你是支持陛下弄死夏言。
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
少年!
老夫在等着你!
崔元的眼眯着,近乎于三角形。
令人仿佛听到了毒蛇蜿蜒爬行的声音。
严嵩平静看着嘉靖帝,可嘴角却微微翘起。
陆炳低头,眼中有快意之色。
蒋庆之,你当如何?
今日之战,堪称是酣畅淋漓。
蒋庆之必然会低头。
蒋庆之深吸一口气。
夏言死,就代表着一种力量的消失。
这个力量的名字叫做。
以天下为己任。
蒋庆之站出来。
众人抬眸。
只见少年长身而立。
用那好听的声音,清越的说道:
“陛下。”
嘉靖帝看着他。
“臣以为,夏言,不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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