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庆之有两个书房,内书房除去他自己之外,也就是孙重楼能进去。
外书房是他接待亲近客人的地方。
自从夏言进了外书房后,富城就有意无意的盯着。
孙重楼靠在门外,没精打采的打盹。
富城蹙眉,过去拍醒了他,“边上去!”
少年人瞌睡多,孙重楼打个哈欠,过去坐下,就靠着墙壁睡了。
富城亲自看守门户,令仆役们颇为惊讶。
“……愿闻其详。”
夏言说道。
首辅也得请教咱们家伯爷不是。
富城得意的笑了。
他前半生在宫中那个吃人的地方煎熬,后半生本想随意了此残生,未曾想遇到了孙重楼这个憨憨。
那就当多个儿子吧!
富城把这個乞儿当做是儿子养,没想到却给自己的后半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刚开始他是不乐意跟着蒋庆之,宁愿和孙重楼在苏州府厮混。
可孙重楼却不舍自家少爷,富城无奈,只好跟着再度来到了京城。
他觉得,此后的日子大概就是在富贵中消磨。
可他在宫中见多了那等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焉的人。
今日看他起高楼,宴宾客,明日宾客就散了,楼就塌了。
所以,富城不时忧心忡忡……他一人倒是好说,可孙重楼这个憨憨却对蒋庆之忠心耿耿。若是蒋庆之遭遇劫难,富城敢打赌,孙重楼会毫不犹豫的陪着自家少爷赴死。
好吧!
咱,认了。
当蒋庆之和严嵩等人为敌时,富城担心伯府会成为君臣争斗的炮灰。
那可是严嵩啊!
加上陆炳和崔元,当朝谁敢和他们叫板。
可蒋庆之不但叫板,还摆明车马的站队。
当夏言出狱的消息传来,富城老眼发红,请示蒋庆之后,家中仆役每人赏两百钱。
这对于本就不富裕的蒋家来说,堪称是雪上加霜。
可富城的笑从那时开始就没消退过。
现在,连夏言都得与伯爷平等交往,让富城更是心中乐开了花。
“看看历代王朝,往往开国时一群虎狼之师,所向无敌。中期勉强支应局面,但四处烽火的苗头已然显露。”
蒋庆之说道:“在王朝早期时,哪怕是前宋,哪怕太宗皇帝兵败高粱河,前宋依旧能挡住北辽而稳住国祚。”
前宋,堪称是中原王朝最衰微的朝代。
“前宋中期,北辽,交趾看似对中原并无太大威胁,夏公可认可这个看法?”蒋庆之问到。
夏言点头。
彼时堪称是中原外部环境最好的时期。
“可有识之士却发现,大宋内部却乱了。神宗发现了这个危机,于是和同样忧心忡忡的王安石一拍即合,发动新政。”
“这是前宋的自救。”
蒋庆之摊手,“可结果如何?新政失败后,无论司马光如何叫嚣,其实,前宋败亡的结局已经不可逆转。”
“从中期开始衰败。随后,不可逆的走向灭亡。”
蒋庆之看着夏言,“前汉可是亡于外敌?”
夏言默然。
“表叔,前汉亡于自己。”朱载坖兴奋的道。
“没错,那么前唐呢?”
“安禄山谋反,动摇了前唐的江山,也是亡于自己。”
“前宋也是亡于自己,那么,我们可否得出一个结论。”蒋庆之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向两个学生展示。
——自我灭亡!
朱载坖的兴奋之色缓缓消散。
他想到了些什么。
让自己有些恍然。
也有些惶然不安。
景王犹豫再三,“表叔,此事,不可再提。”
“怕了?”蒋庆之笑了笑,“我心无私,怕什么鬼敲门!”
夏言眼中闪过异彩,心想,这个少年竟有我狂傲的味儿,有趣。
“大明如今到了什么时候?”蒋庆之突然提高声音,“正是前宋神宗时,王朝中期。”
“内部矛盾越演越烈,整个大明恍若坐在火山口上,庙堂诸公忙着争权夺利,士大夫们安于享乐,只想为自己谋划好处……谁在为这个大明忧心忡忡?”
蒋庆之问。
“没有人!”
你们但凡争气些,说的就是你,朱载坖。
见到美人儿就走不动道,色迷心窍,以至于英年早逝,隆庆中兴戛然而止。
从狭隘的井底跳出来后,夏言悚然发现,自己当年错的太多。
“俺答令大明无可奈何,九边频繁示警,却只能固守……”
夏言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首辅做的不称职,“倭寇横行东南,假以时日,必然动摇南方这个财赋重地。最要命的是……”
他看着蒋庆之,想看看这个自己越发欣赏的年轻人是否发现了大明最危险的危机。
蒋庆之拿出一个铜钱,丢在案几上。
起身走出去。
两个皇子茫然看着他。
再看着走过去的夏言,同样丢了一枚铜钱在案几上。
夏言走到蒋庆之身侧,并肩而立。
“赋税!”
“赋税!”
蒋庆之拿出药烟,恨不能捶死那些蠢货。
“朝中穷的连老鼠都不肯光顾,而那些所谓大明脊梁的士大夫们豪绅们却富得流油。且,他们还不纳税。”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夏公,那些士大夫依附在大明身上疯狂吸血。当朝中的血被吸干,必然无力应对外敌。”
夏言看着他,“曾旭当初复套之议,最大的难处便是军费。”
“我不知晓,但我知晓,大明穷。”
蒋庆之点燃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让清凉的感觉在肺腑中走一遭。
“夏公只看到了财赋危机,却没看到危机之下的危机。”
“庆之请说。”不知不觉,夏言对蒋庆之的态度变了。
果然,这个老头也被伯爷折服了……富城可没有什么家国天下的情怀,只求伯府富贵延绵。
“当朝中的血被那群吸血虫吸干之后,他们可会停止?”
夏言摇头,“不会。”
“那么,他们会把目光转向谁?”
夏言眯着眼,眸子一缩。
“你是说……”
“他们会把血盆大口冲向百姓,疯狂吸食。”
“不至于吧!许多人操守还是有的。”夏言也是士大夫中的一员,老头儿不说清贫,但操守是有的,否则严嵩等人何须辛苦寻他的把柄,以至于需要构陷。
“你高估了他们。”蒋庆之说道:“前汉黄巾之乱,谁不知晓是天灾人祸?彼时但凡士大夫们能有些操守,只需齐心协力赈灾,那么,没了席卷大汉的黄巾之乱,大汉国祚能延绵几时?”
夏言欲言又止。
“前唐时,谁不知安禄山居心不轨,可谁在乎了?”
“前宋时,谁不知晓若是大宋衰微了,草原异族将会大举南下,覆巢之下无完卵。可那些人,谁肯善待百姓?”
“前汉,前唐,前宋的士大夫们可是不及大明的士大夫?”蒋庆之认真问道。
“前汉前唐的士大夫们以军功为荣,文武双全。前宋的士大夫们,以大宋为荣……大明的士大夫,远不及他们。”
老头骄傲到了不肯狡辩。
“那么,当下大明正当危机四伏之时。若是不能振作,不出百年,当有不忍言之事。”
“可青史斑斑,当下的士大夫们,总归会汲取历史教训。前车之鉴,不可复也!”
夏言认真的道。
“我有一言。”
“我,听着。”
二人之间的讨论,渐渐严肃,话题延伸到了这个程度,令两个皇子噤若寒蝉,却不舍离去。
在三人加上富城的注视下,蒋庆之抖抖烟灰,说道: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蒋庆之颔首,“下课!”
……
说实话,让夏言担任裕王的先生,是嘉靖帝的临时决定。
当时他正处于快意恩仇的飘飘然中,想着如此狂傲不屈的夏言,如今却是朕最不成器的儿子的先生。
蒙元帝王最喜击败对手后,奴役他们的儿孙,睡他们的女人。
嘉靖帝让夏言担任裕王的先生,就有这个味儿。
可今日起床后,嘉靖帝却发现了不妥。
若是夏言把朕的老三教歪了怎么办?
别看嘉靖帝对臣子下手毫不留情,可对自己的孩子,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慈父。
否则也不会强忍着孤寂的煎熬,也不肯见孩子一面。
‘早饭’都顾不上吃,嘉靖帝吩咐,“去老三那里看看。”
到了裕王那里,黄锦令不可通禀。
“夏言在何处?”
“夏先生刚回来,在值房中。”
黄锦摆摆手,嘉靖帝缓缓走过去。
老夏,你莫要让朕失望,否则……
值房里,能听到有人踱步的动静,越来越快。
“大明如今处处危机,这我知晓,可庆之却说,当下的士大夫们还会重蹈前朝覆辙,坐视大明衰微……”
“不过那话却令我怅然。”
夏言幽幽的道:“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总是在重复,就如同一次次轮回。”
嗯!
嘉靖帝蹙眉。
朕的大明,何曾到了这等境地?
他越想越怒,转身就走。
“让庆之来见朕。”
什么禁足,嘉靖帝的眼中就没有规矩。
蒋庆之刚给了夏言一闷棍,正乐滋滋的在家享受酸梅汤,闻讯不乐意的进宫。
“你说大明危机重重,何来的危机重重?”
蒋庆之愕然,心想是谁把这番话传到了嘉靖帝耳中?
在场的四人,富城不可能,那么,是景王和裕王中的谁?
他叹道:“陛下,臣得知天下卫所逃卒日增,天下农户逃亡日增……草原俺答步步紧逼,而九边将士却只知缩在城池中瑟瑟发抖。恕臣直言,这不是危机重重,是什么?”
他看着嘉靖帝,“国中的危机,臣就不提了。”
你还和朕玩这个心眼?
嘉靖帝乐了,“那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为何?”
自负的帝王看着表弟,大有回答不上来,朕就拾辍你的味儿。
这是个给嘉靖帝敲警钟的好机会。
国祚,我来了……
蒋庆之开口。
“商人逐利,只要有足够的利润,他们敢于贩卖绞死自己的绳索。”
“商人粗鄙!”
“陛下,天下士大夫家族中经商的,据臣所知,不在少数。”
蒋庆之沉声道:“前宋时,是谁不惜亡国,也要疯狂吸食民脂民膏,以至于徽宗一朝,各地烽烟四起?前宋时,是谁把徽宗父子送给了金人?”
“是那些士大夫!”
蒋庆之说道:“归根结底,是欲望。大部分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贪欲。”
黄锦忍不住干政,为主子说话,“可有律法在。”
“律法可能约束士大夫?据我所知,士大夫犯事,地方官员总是会高高举起,轻轻拍下,我便是例子。”
蒋庆之当街杀表兄,最终只是发配台州府,便是因为他有秀才功名。
“天下读书人是一家,律法,包括赋税,早已无法约束他们。他们把这叫做,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别说了!”
嘉靖帝猛地挥手,面色铁青。
“臣最后说一句。”蒋庆之却径直说道:“历朝历代都亡于内部,可谁汲取了教训?大明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身上,臣……不敢苟同!”
在嘉靖帝暴怒之前,蒋庆之从容告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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