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结束了,骑兵们正在追击。
蒋庆之在遍布尸骸和兵器杂物的战场上缓缓而行。
脑海中,大鼎还没开始加速。
一具具尸骸面目狰狞,兵器丢的到处都是。受伤的战马在长嘶,没受伤的被那些打扫战场的军士如获至宝的收拢……
一个军士单膝跪在地上,握着一个军士的手,神色哀伤。
蒋庆之走了过去。
这是一个胸腔受伤的明军军士,看着三十余岁。
“伯爷!”
跪地的军士起身,蒋庆之蹲下,看着垂死的军士,轻声道:“可还有什么未了之愿吗?”
军士的脸上多了一抹红色,蒋庆之心中叹息,握住了他的手。
“小人……小人家在大同。”
“嗯!”
“小人想知晓,大同……此后能守住吗?”
京城的文武百官对九边有种蜜汁自信,而边塞的将士却非常清楚,稍有不慎,九边就会沦陷。
军士期冀的看着蒋庆之,仿佛这位少年权贵金口玉言,言出法随。
“能!”蒋庆之点头。
“那小人的妻儿……”军士反手握住蒋庆之的手,“抚恤……”
“从优。”蒋庆之说道:“这是我说的,算数。”
“多谢……了。”
手一松,军士的眼睛缓缓闭上。
蒋庆之起身,“告之张达,谁敢漂没抚恤,拿脑袋说话。”
胡宗宪应了,随即去见张达。
“有些难。”张达苦笑,“这么些年都成了惯例。”
“所谓惯例,时日长了便觉着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过张总兵,伯爷的性子,你等大概不知晓。”胡宗宪微笑道。
“还请胡先生明言。”大战告捷,张达意气风发。
“许多事,他事前说了,便是机会。不说……”胡宗宪拱手,“告辞。”
“什么意思?”张达蒙了。
他追上去,勾着胡宗宪的脖子,“胡老弟,若非长威伯,我早已成了冤魂。若非长威伯,我老张说句难听的,定然要让你在大同府备受煎熬。”
张达不是善人,他不收拾胡宗宪,便是要让此人在等待中备受煎熬。
“你我原先乃是仇人,如今却成了一伙的,这命运之妙,让人嗟叹。”胡宗宪说道。
“既然都是长威伯的人,有什么话,伱老弟不该说半截不是。”张达说道:“回头报功的时候,给你老弟提一笔……”
“别!”胡宗宪摇头。
“怎么,不愿意?”张达有些好奇,“为何?”
“严嵩等人若是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捷报中,会如何想?”胡宗宪笑道。
“长威伯可不怕他们。”张达觉得他想多了。
“老张!”胡宗宪笑了笑,有种智珠在握的从容。
“老弟只管说。”张达笑道。
“我这里有些告诫,你若是愿意听,那便听。若是不愿,当我没说。”
“我听着呢!”
“你我都是伯爷的人。既然是伯爷的人,行事就该以大局为重。何为大局?”胡宗宪轻声道:“伯爷的志向便是你我的大局。”
张达一怔,“伯爷的志向……”
“问问就知晓了。”胡宗宪笑道。
二人去寻蒋庆之。
蒋庆之叼着烟,身后跟着两个护卫,悠哉悠哉的在尸骸之间溜达。
“伯爷。”胡宗宪行礼。
“长威伯。”张达拱手,然后问道:“此事有些冒昧。”
蒋庆之看了胡宗宪一眼,“说。”
张达干笑着搓搓手,“若非长威伯出手,我老张尸骨早寒。长威伯救命之恩,我老张无以为报。此后,自然是唯长威伯之命是从。”
这是投效的话。
此战之前,虽然张达隐隐表达了些愿意同舟共济的意思,但并未这般赤果果的表达追随的意愿。
蒋庆之知晓,在自己没有展示出能独立竖旗的能力之前,张达这等大将,不可能会投效。
就如同以后的张居正,若非独掌权柄,连帝王都被其压制,戚继光等大将也不会向他表忠心。
“好啰嗦。”孙重楼嘟囔。
连孙重楼都看出了张达在铺垫,想说些什么。
张达老脸一红,“我老张愿意跟随伯爷,不过……”,他看了一眼胡宗宪。
胡宗宪默然。
娘的,果然读书人的心都是黑的……张达没办法,硬着头皮说道:“不知伯爷此后要做些什么。”
这话看似问蒋庆之以后的志向,实则是问这个小团伙以后的政治目标。
蒋庆之莞尔一笑,“这个问题,我一直在等着你等来问。”
张达笑道:“伯爷年少有为,陛下信重,此后定然青云直上。我等追随伯爷,不求别的,只求个安稳。”
呵呵!
蒋庆之笑了笑,“我的志向啊!”
他看向北方,“历朝历代,国祚最多三百余。开国时强大,随后渐渐衰退,最后帝国斜阳。”
张达眨巴着眼睛,胡宗宪解释,“从前秦开始,中原王朝短命。”
“多谢。”张达说道。
这二人看着倒是默契,蒋庆之抖抖烟灰,“大明立国多年,能否打破这个规律?”
张达目视胡宗宪。
这是伯爷在考核咱们,该你了,老胡。
胡宗宪说道:“若论得国之正,大明冠绝历朝历代。当下的大明,看似风光,实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北方有大敌,内部君臣不和……”
这位后来的名臣,此刻还有些稚嫩,看问题不够全面。
“国祚!”蒋庆之打断了他的话。
“我以为……大明怕是难以打破这个兴衰轮回的规律。”胡宗宪见张达瞠目结舌的模样,说道:“为官第一件事便是读史。以史为鉴。看看如今的大明,再对照史书中的王朝景象,就能推断出大明当下的局势如何。”
张达问道:“老胡,那大明当下的局势如何?”
胡宗宪看了蒋庆之一眼,蒋庆之摆摆手,示意他只管说。
嘉靖朝的风气渐渐开放,民间拿皇帝来开玩笑,尺度之大,后人也只能说一句牛笔。
胡宗宪说道:“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军队糜烂,官吏贪婪……”
蒋庆之吸了一口药烟,“大明当下,便如同帝国斜阳,看似辉煌,实则距离落山不远了。”
他说道:“而我此生的志向……”
张达和胡宗宪看向蒋庆之。
一个小团体的未来,不仅取决于带头大哥的能力,更取决于政治目标。
能力,张达觉得蒋庆之不差,甚至令人惊艳。而且,他还是嘉靖帝的表弟,深受信重。
带头大哥定下政治目标,随后小团体便以此目标去努力,这便是结党。
此刻,夕阳辉映着大地。远方,一队队骑兵士气高昂的带着战利品回归。
“我想击破那该死的兴亡规律,让大明昌盛五百年!”
……
胡宗宪身体一震,不敢置信的看着少年。
这个时代的结党,更像是抱团取暖,而后演变成为了谋求升官发财而互相帮助的小团体。后来自我标榜为国为民的东林党也不例外。
比如说严党。严嵩父子的目标就是升官发财,为此柔媚侍主,收受好处……
上行下效,严党内部的成员都以升官发财为目标,于是,大伙儿只讲利益,不顾大局。
历史上胡宗宪的能力在严党内部算是顶尖,但为了升迁,为了能去东南执掌抗倭大权,胡宗宪只得行贿严党大佬。
这样的小团体,迟早完蛋。
胡宗宪觉得蒋庆之的目标,大概就是辅佐君王。
可没想到他却旗帜鲜明的提出了具体的目标。
“让大明国祚鼎立五百年!”
脑海中,大鼎还没开始加速。
蒋庆之有些懵逼,心想难道是系统崩了?
或是能量耗尽。
蒋庆之拍拍二人肩膀,“愿意追随我的,升官发财我不敢担保。”
他目光炯炯看着二人,“人这一生总得有做些什么,才能不负此生。那么,我希望在临死前能问心无愧的对儿孙说,我此生,无愧大明,无愧……来这世间一趟。”
他叼着烟,离开了战场,不断观察着脑海中的大鼎。
——鼎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给个暗示也成。
可大鼎却依旧如故。
身后,张达和胡宗宪交换了个颜色。
“老胡,你觉着伯爷的志向如何?”张达发现胡宗宪的面色有些涨红,以为这厮不赞同蒋庆之的政治目标。
但他不知道的是,胡宗宪的政治目标就是有一番作为,让自己青史留名。
而蒋庆之的政治目标出台,正骚中了胡宗宪的痒处。
“伯爷!”
前方蒋庆之没回头。
愿意跟着的,来。
不愿意的,走!
这就是蒋庆之的态度。
胡宗宪拱手,肃然道:“我此生愿追随伯爷,为这大明江山,为这个天下,倾力而为。”
蒋庆之举起手,招了招。
孙重楼回头,“少爷让你跟上。”
胡宗宪疾步上前,走到了蒋庆之的身侧。
“伯爷志向远大,我是极为佩服的。不过,要想延续大明昌盛,我以为,君臣不和乃是大忌……”
“错了。”
不知何时,张达出现在了蒋庆之的另一侧,“要想延续大明昌盛,第一要务乃是击败俺答。”
“老张,你这话说的,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你可懂?”胡宗宪说道。
“我老张不懂什么攘外必先安内,可俺答虎视眈眈,若是不灭了他,怎能安心去治理天下?”
“若是对俺答开战,你可知会延绵多久?朝中臣子会拖后腿,钱粮不济……别忘了,曾铣复套的谋划被朝中否决,最要紧的一条便是钱粮。
要想灭了俺答,需要多少精锐将士,耗费多少钱粮你可想过?大明当下可能筹措出这等巨量的资源?”
“那是你等的事……”
二人争执不下,请蒋庆之仲裁。
“你二人在我的面前演了一出戏,不外乎便是想看看我对当下局势的应对之策,看看我这个带头大哥的本事。”
蒋庆之指指讪讪干笑的二人。
然后说道:“大明如今内忧外患,当内外一起解决!”
他双手握拳,“两手都要抓,都要硬!”
“可钱粮……”胡宗宪觉得老板太乐观了些。
蒋庆之说道:“我若说,若是让我为大明理财,征伐俺答的钱粮不是事,你二人可信?”
二人面面相觑,觉得蒋庆之这话有些托大了。
你兵法了得,才华出众,可术业有专攻啊!
蒋庆之把烟头丢了,拍拍手。
“且拭目以待!”
远处,朱希忠得意洋洋的走来。
“庆之!”
蒋庆之微笑招手。
胡宗宪心中一动,“伯爷,若是把这位拉进来,助力不小。”
蒋庆之一脸古怪之色,胡宗宪以为他觉得不值当,“伯爷莫要小觑了这等勋戚,成国公和英国公两家地位尊崇,威望颇高。”
“这就是个不要脸的老纨绔。”蒋庆之骂道。
见胡宗宪和张达一脸不解。
蒋庆之说道:“这个苟日的,把老子灌醉了,拖着老子斩鸡头,烧黄纸,结拜兄弟。”
“啊!”
成国公竟然是您的兄弟?胡宗宪捂额,“我突然觉着,伯爷的这个目标,好像有希望了。”
……
朱希忠来了,“庆之,那些敌军尸骸如何处置?可要带进城中耀武?”
蒋庆之摇头,“臭烘烘的。”
“也是。”
“不过,这里……老朱。”
“何事?”
蒋庆之指着周围,“这一片是不是太平整了些。”
大同城外是很平整。
朱希忠笑道:“怎地,你难道想搬座山过来?”
“是啊!”
“什么山?”
“尸山!”
众人一怔。
就见少年权贵目光扫过那片尸骸,“令收拢敌军尸骸。”
“作甚这般郑重其事的?”朱希忠不解。
蒋庆之指着右前方,“筑京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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