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京城多了几分惬意,就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展现着自己的韵味。
蒋庆之的卧室屋檐下挂着一串串辣椒,富城亲自动手晾晒,并告诫所有人,谁敢动那些花,重责。
多多没事儿就蹲在辣椒串的下面,懒洋洋的在秋日下等待主人。
长威伯府岁月静好。
朝中却有些暗流。
蒋庆之走后,嘉靖帝依旧在西苑修炼,处理朝政。
没多久,就有奏疏到了宫中。
“长威伯一到大同,就射杀了俺答使者的随从,羞辱使者。”严嵩拿着奏疏,对嘉靖帝说道:“陛下,长威伯令大同将士枕戈待旦。他这是要……行险呐!”
嘉靖帝淡淡的道:“小打小闹罢了。”
朝中对当下的局势还是有着清醒的认知,知晓九边不敌俺答部。所以从不让边军大举出塞。
“长威伯说,要与敌军决战。”
崔元说道:“这是他对大同诸将说的话。陛下,为三堡军民复仇自然是应当,可决战……臣以为不妥。”
你小敲小打,斩杀几十敌军就够了,决战,你疯了吗?
在这个杀敌数十就敢称大捷的当下,敢提出决战的都是疯子。
上一个疯子曾铣尸骨早寒,若无蒋庆之,支持者夏言坟头草也得有三尺高了。
陆炳心中一动,“陛下,锦衣卫密报,敌军万余骑正在大同周围游弋,怕是在寻找战机。”
陛下,敌军正饥渴难耐的等着大同守军出城决战。
蒋庆之这厮,他是投敌所好啊!
嘉靖帝有些心烦意乱。
一方面他欣赏表弟的进取心,可另一方面,明军的战斗力让他不放心。
“上次张达出战,被敌军轻松击败。长威伯看来信心十足啊!”崔元看似担忧的道。
呯!
嘉靖帝把拂尘丢在案几上,“且等下一步消息。”
几个臣子告退。
出了大殿后,崔元不满的道:“老陆,你那边的消息为何不早些与我等通报?”
陆炳说道:“这是刚收到的消息。”
“那么,伱判定蒋庆之可敢出战?”严嵩问道。
陆炳摇头,“他从未经历过厮杀,纸上谈兵骁勇无敌,可等看到了敌军后会如何?”
崔元一怔,“找几个武将来。”
几个武将听闻是严首辅有事儿咨询,屁颠屁颠的来了。
“第一次上战阵会如何?”崔元问道。
一个将领说道:“刀子都握不稳。”
“若是有用兵天赋的呢?”严嵩问道。
将领赔笑,“下官见多了那等所谓的有天赋的人,未曾见到敌军之前豪言壮语,自信满满。等见到敌军时浑身哆嗦,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发现,严嵩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尽然都笑了起来。
气氛,很是愉悦。
而在另一处,嘉靖帝闭目静坐。按照惯例,一次静坐少说得半个时辰。
黄锦在一旁侍候,这是他一天中难得的休闲时光。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周围的寂静,突然生出了一种寂寥的感觉来。
他想到了家乡洛阳,想到了那个小村。
他家穷,某日,父亲看着他和弟弟黄锈,说:“咱家穷,为父听说宫中能吃饱饭,还有肉。老大老二……”
弟弟黄锈还小,说:“哥哥去。”
黄锦说:“弟弟去。”
两兄弟你推我让,最终父亲拍板,说老二还小,就怕进宫会得罪人。老大去。
于是黄锦懵懵懂懂的跟着父亲去应选。临行前,家人就如同是送人去赶考般的,把他送出村外。
要发达啊!
我要出人头地,让家人吃饱饭!
这是少年黄锦走出家乡时立下的誓言。
随后一刀,让他绝望了两个月。
原来,进宫不只是能吃饱饭,还得挨一刀,割掉男人的象征。
伤口好了,少年黄锦眼中的懵懂也消散了。
他被分配到兴王府,做世子朱厚熜的伴读。
虽说不在宫中,但兴王府吃的比宫中更好些,而且他身为世子的伴读,地位非比寻常。
那些年啊!
黄锦嘴角微微翘起。
世子贪玩,带着他们满城转悠。
少年们无忧无虑的享受着时光。
那是黄锦此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直至京城传来消息,皇帝驾崩。
此刻已是兴王的朱厚熜,被崔元迎入京城。
他竟然成了帝王身边的内侍。
嘉靖帝是个重情义的,从此,黄锦一家子就发达了。
他的弟弟黄锈被荫为锦衣卫千户,父祖皆有追赠。
曾经的穷苦人家,如今富贵之极。
黄锦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发誓此生效忠嘉靖帝。
他希望嘉靖帝能长命百岁,最好能长生不老。
嘉靖帝不死,黄家富贵不倒。
而这一切,都有赖于嘉靖帝对他的信重。
所以,谁若是抢走了这份信重,谁便是他黄锦的死敌。
陆炳和他保持着距离,二人互不干涉。
但现在多了个蒋庆之。
“黄伴!”
耳畔传来嘉靖帝的声音,黄锦赶紧睁开眼睛,“陛下。”
当嘉靖帝叫他黄伴时,就说明有些令他作难的事儿。
“舅父的墓如何?”
黄锦前日才从苏州府祭拜蒋干回来,他说道:“颇为整齐肃然。”
“不够。”嘉靖帝摇头。
“是,奴晚些传话。”
随后自然是工部出力,把蒋干的坟墓再修整一番。
“庆之这娃,是不是该打了?”
莫非先前我神色不对?黄锦心虚的一个激灵。
嘉靖帝突然笑了,“从兴王府来京后,就再没见过你如此模样。哈哈哈哈!”
黄锦松了一口气。
“庆之那娃是在冒险。”嘉靖帝叹息,“瓜娃子,弄的朕阵子吃不香,睡不好……”
“陛下。”黄锦心头一痛,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割掉了一点,“先前严首辅他们看似忧心忡忡啊!”
“是啊!”嘉靖帝甩甩拂尘,“他一到大同就喊打喊杀,迫不及待想出战。可厮杀哪有那么简单?朕担心他从未经历过这等大战……毕竟,倭寇只是些贼寇,而俺答部,乃是大军啊!”
黄锦笑道:“陛下只需令人去传话,想来长威伯会谨慎些。”
嘉靖帝淡淡的道:“已经出发了。”
陛下行事,果然令人凛然……黄锦说道:“陛下英明。”
“多少人在等着他的败讯,这个瓜娃子!”
嘉靖帝闭上眼睛。
……
“徐立那边要催促。”值房里,崔元说道:“厮杀时可率部观望,一旦战败,让徐立鼓动大同豪绅闹起来……”
陆炳说道:“蒋庆之若是大败,定然会恼羞成怒。闹事的豪绅怕是没好下场……”
“若是死几个豪绅能让蒋庆之垮台,那么,他们死得其所。”崔元露出了薄凉的本性。
没有人质疑这句话。
这时外面来了个官员,看着颇有文气。
“义父!”
来人叫做赵文华,乃是严嵩在国子监祭酒时的学生,后来认严嵩为义父。此时赵文华为通政使,外面呈送的奏疏都要先经过他的手,筛选后,先禀告严嵩。
这是个关键位置,可见严嵩对这个义子的重视。
“文华,何事?”严嵩问道。
赵文华目光转动,在陆炳那里微微颔首,对崔元却只是微笑。
崔元老了,去日无多。
而陆炳正当壮年,且有帝王信重。
“义父。”赵文华把奏疏放在桌子上,说:“方才我看到裕王在外与几个官员争执,面红耳赤的。”
“为何?”严嵩问道。
“那几个官员说蒋庆之好大喜功,弄不好会坏了九边大好局面。裕王正好经过,便为蒋庆之辩驳……”
严嵩看了看崔元二人。
“此刻无事,要不去看看?”崔元说道。
“看看去。”
四人赶到现场,只见周围围拢了官吏,裕王面色涨红,和几个官员在辩驳。
“……长威伯用兵了得,岂会冒进?你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裕王怒斥道。
对面的官员四十余岁,叫做罗本,严嵩认得此人好似和陆炳有交往。他看了陆炳一眼,“东湖,你的安排?”
陆炳默然。
“这个时机抓得好。”崔元赞道。
罗本一脸痛心疾首,“臣知殿下与长威伯交厚,可这是国事。长威伯甫到大同就想与俺答决战,这是何等的好大喜功?殿下为其辩驳,就不担心一旦兵败,俺答大军便会长驱直入吗?”
……
嘉靖帝刚得知了消息。
黄锦说道:“陛下,要不,奴去一趟吧!”
嘉靖帝摇头,“老三是个蠢笨木讷的,朕本以为他没有担当。没想到却敢于站出来为庆之说话。”
他起身,伸手在香炉上弹了一下。
“让他感受一番群臣逼迫的煎熬也好。不过。”嘉靖帝冷笑,“记下罗本之名。”
“是。”
“朕的儿子,也是那些蠢货能挤兑的?”
……
“老三……哎!”景王闻讯后,放下毛笔,有些纠结和茫然,最终叹息一声,低头继续抄写经文。
身边的内侍黄坚悄然出去,对传信的人说道:“此事殿下不知情。”
“是。”
传信的人刚想走,突然看向黄坚的身后。
“还不走等赏呢?”黄坚一边骂一边回头。
身后,景王整理了一下衣冠。
“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景王骂道:“老三就是个蠢货,可想来想去,这个蠢货我能挤兑他,但旁人也配?”
他大步走下台阶,“走,让本王看看那个罗本是何方神圣!”
……
太子闻讯后,淡淡的道:“老三果然是个鲁莽的。”
鲁莽,便是无谋,没有威胁。
……
景王到时,裕王已经没有招架之功,但就咬死一条。
“战报未至,你这等便是污蔑!”
“臣当年曾在九边任职,颇知军务。”罗本叹道:“若长威伯急于求战,臣敢说,必败无疑!”
大同边军的情况罗本知晓,在他看来,蒋庆之带着虎贲左卫去只是杯水车薪。若是出城决战,不败他罗本就从京城城头跳下去。
“这可是你说的!”
景王走了出来。
站在裕王身边。
“是臣说的。”罗本行礼,“见过景王殿下。”
“你说这个作甚?”裕王低声道。
“蠢货,都到这等时候了,你再无退路。既然没了退路,那就放手一搏。”景王低声不屑的道:“就赌表叔能大获全胜。”
裕王一怔,“是了,既然再无退路,那就拼手一搏。”
他目光突然锐利,“若是长威伯取胜,我当弹劾你污蔑之罪!”
罗本行礼,“臣问心无愧。”
来,赶紧弹劾老夫!
“兵部急报!”
众人闻声回头。
就见风尘仆仆的数骑在兵部官员的陪同下策马而来。
那数骑下马。
“这不是跟着长威伯去大同的礼部官员方哲吗?”
“方哲,可是战报来了?”
有人问道。
方哲上前,看着这热闹的场面有些意外。
但,这不正好吗?
方哲点头。
“说!”
崔元迫不及待的催促着。
罗本眼中闪过异彩,看了两个皇子一眼。
裕王双拳紧握,身边景王讥讽道:“你慌什么?”
“我担心表叔……你不慌,那你抖什么?”
“天气冷。”
秋日的阳光晒的人暖洋洋的,方哲大声道:“七月,敌军万余逼大同,长威伯率军出击,一战击败三千敌军,此战斩杀敌军七百三十七人,俘两百三十二人。
数日后再战,长威伯指挥若定,击败敌军七千余,斩杀一千两百七十五人,俘获三百零九人。两战相加,斩杀两千零十二人,俘获五百四十一人。敌军大将沙亦不败逃。”
方哲抬头,觉得气氛不对,太安静了。
难道是我的嗓门太小了?
他扯着嗓子喊道:“我大明,威武!”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双手臂举起来。
“我大明,威武!”
……
第四更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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