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启蒙课上完,张居正竟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觉着如何?”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如同刚沐浴出来。”
张居正说道,回身见是夏言,便行礼,“见过夏公。”
夏言一袭布衣,微笑道:“庆之这小子一出城就不回去,宫中人来了数次,老夫没办法,只好来亲自寻他。”
蒋庆之叼着药烟,身后是一辆马车,对孩子们招手,“都来。”
孩子们过来,蒋庆之说道:“排好队。”
顿时乱作一团,蒋庆之喝道:“按照高矮排队。”
孩子们面面相觑,你推我一下,我踩你一脚。
“想摆脱这等穷困吗?”蒋庆之问道。
孩子们有的懂,有的似懂非懂,但对贫困二字却格外敏感,都纷纷点头。
“那么,你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读书,更需要的是纪律,铁一般的纪律!”
蒋庆之站直了身体,孩子们楞了一下,都安静了下来。
“现在按照各自高矮,列阵!”蒋庆之喝道。
张居正愕然发现,才将不听指挥的顽童们,此刻乖巧的像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孩子。他们迅速按照个头排好队,站在蒋庆之身前。
“一个个来。”蒋庆之招手,第一个孩子过来,仆役递给蒋庆之一套文房四宝。
“你的。”
孩子不敢拿,蒋庆之蹙眉,“拿着,回家就说是我给的。”
“是。”孩子接过用布包着的文房四宝,看着蒋庆之,亮晶晶的眼中仿佛多了些什么。他用力一个鞠躬,然后转身走了。
第二个孩子上来,接过布包,用力鞠躬。
夏言就在不远处,轻声道:“多年后,这些孩子会依旧记得这一刻。庆之,你究竟想要什么?”
轮到王二的儿子时,因为身量小,抱着布包看着颇为好笑。他鞠躬时身体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站稳后,他大声道:“我长大了,要……要报恩。”
蒋庆之一怔,“谁教你的?”
孩子回头,蒋庆之看到了王二,王二对他卑微笑着。
蒋庆之莞尔,拍拍孩子的肩膀,“去吧!”
发放完毕后,张居正上前,“伯爷耗费了大半日时光,只教授了这些孩子认了十余字,值当吗?”
蒋庆之甩甩发酸的手,“大明的未来在于孩子们。”
“伯爷的意思是说,当下这批人脑子里的念头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对,不过也不是不可改变。”
“哦!在下请教……”
“手段万千,但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以利诱之。”
“用利益来驱使他们。”
“对。”
“可如此……在下以为,当用威权。”
历史上你也用过威权,甚至把威权用在了帝王头上,压制的他痛苦不堪,却也为自己种下大祸。
“威权带来的一切,终究会随着人的离去而消亡。”
“人亡政息。”
“王安石新政是否用了威权?”
“是。”
“王安石黯然下台后,他施行的新政如何?”
“尽数被旧党废除。”
“那么,你所信奉的威权,如何能避免人亡政息?”
张居正陷入了沉思。
蒋庆之走到了夏言身前,“您怎么来了?”
“宫中来了几波人寻你。”夏言狡黠一笑,“老夫说你有急事,大概下午些回去。”
“可说了什么事?”蒋庆之心想难道是燕骑有了新收获?
“老夫没问。”夏言说道:“你教授这些孩子,是想收归墨家门墙吗?”
“自然。”刚开始蒋庆之只是心血来潮,可教着教着的,却突然想到墨家如今小猫几只的可怜,便动了收下这些孩子的心思。
“人数莫要太多。”夏言轻声道:“那孩子一句要报恩,老夫听了心中一惊。百余人也就罢了。若是千余人,万余人……”
那就是居心叵测。
“我需要一批……怎么说呢!我需要一批从小就学习墨家学识的人手。他们能以中兴大明为己任,以墨家宗旨为准绳……”
“你这和儒家有区别吗?”夏言尖锐的道。
“不,有区别。”
“什么区别?”
“儒家向内,墨家向外!”蒋庆之指着远方,“我会从小教导他们文武之道,教导他们走出中原,去放眼世界。”
“文武之道!”夏言老眼中多了异彩,“别人不知你教授弟子之能,老夫却门清。你教授皇子时并未尽心。
若你能尽心教授这些孩子……十年二十年后,这些孩子必然会声名鹊起。
百余声名鹊起的少年英杰愿为你赴死。庆之……你就不担心到时候自己身不由己?”
“不会!”蒋庆之很坚定地道:“我这里。”他指着脑子,“我对什么帝王将相没什么兴趣。若非机缘巧合,夏公,我更愿意在南方做个小富豪,每日无所事事,带着豪奴上街欺男霸女。这才是我最想做的事儿。”
他在心中加了一句:等国祚补满,大功告成,我就特么躺平了。带着妻儿四处溜达,寻访美景。或是与三五好友为伴,喝酒高歌……
这才是人生啊!
……
王二带着孩子回家了,孩子献宝般的把文房四宝拿出来,又炫耀的背诵了自己今日学的字。
妻子惊喜的道:“竟然是伯爷亲自教授的?”
孩子用力点头。
王二摸出了半个馒头,这是他偷偷藏下的。许多做工的人都这么干,管事看到了也睁只眼闭只眼。
“又偷拿东西!”妻子嗔道。
“他们说伯爷知晓的,管事们甚至偷偷和咱们说,只要少拿些就是了。”
妻子默然片刻,“伯爷……大恩!”
王二点头,“大郎。”
“爹!”孩子把玩着毛笔抬头。
“跪下!”
孩子懵懂,妻子愕然,“夫君……”
“那里是伯府方向,叩首!”
孩子叩首。
王二肃然道:“发誓。”
孩子茫然抬头。
“我此生当为伯爷效死!”
孩子说道:“你愿意……”
“是我!”
“我……我此生当为伯爷效死!”
……
西苑,一个内侍在大门外焦急等候着,见到蒋庆之急匆匆迎上去,“咱的伯爷哟!咱找的你好苦。”
“啥事那么急?”蒋庆之问道。
内侍上马,和他一起策马进去,“咱也不知,不过陛下看着有些令人心惊,黄太监都不敢说话。”
蒋庆之满头雾水到了永寿宫。
法事已经结束了,道爷依旧一袭道袍,负手在看着远处。
黄锦给蒋庆之使个眼色,示意道爷情绪极差,小心些。
老黄够意思!
蒋庆之回了一个领情的眼神,抬头却看到了道爷一双冷漠的眸子。
换个人,比如说陆炳定然会心中一紧,但蒋庆之却从容行礼,“见过陛下。”
“何人会冲着妇孺下毒手?”嘉靖帝问道。
这个问题莫名其妙……蒋庆之说道:“要么丧心病狂,要么深仇大恨。”
“那些蒙元余孽……与朕有何深仇大恨?国破家亡,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何况他们大多远遁草原。”
嘉靖帝眉间多了冷意,“朕令人对王发用了刑,王发并未招供,不过却疯狂大笑,说此生带着几个皇子一起死,值当了。”
几个皇子……蒋庆之想到了道爷早夭的那几个孩子,“难道和他们有关?”
是了,皇宫是天下条件最好的地儿,可嘉靖帝几个儿子却早早夭折了,这事儿处处都透着蹊跷。
“定然是他们。”不知何时,燕三来了,“见过陛下。”
“可查清了?”道爷问道。
燕三点头,“就在陛下有第一个孩子之前的一年多,死了一个厨子。”
当年道爷迟迟没有子嗣,此事还引发了一场政治危机,甚至有人建言是否学习前宋仁宗,接一个宗室孩子进宫养着,有备无患。
而那个厨子死了一年多后,道爷的后宫就有人生下了孩子。
卧槽!
蒋庆之下意识的看看周围。
“这里的人背景清白。”道爷淡淡的道。
“王发临死前猖狂大笑,他得意洋洋的说,当年先帝落水,曾有侍卫下水营救,那侍卫最后却不知所踪……”
“水中有人!”蒋庆之几乎是下意识的道。
燕三点头,“正是如此。”
嘉靖帝眯着眼,“当年先帝落水后,据闻受到了惊吓。水中有什么能惊吓到身体康健的先帝?”
正德帝可不是那等孱弱的帝王,骑马厮杀不说精通,但也比普通人强,而且胆子贼大。
可就这么一个胆子贼大,且身强体壮的帝王,却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后,就被吓尿了……
“有人在水中拖拽!”蒋庆之猛地抬头,他想到了前世听过的故事,“有人说,有落水而死之人,死后魂魄不散,就在水中等待有人下水。一旦发现有人下水,便会拖拽住他的腿不放。”
黄锦只觉得鸡皮疙瘩一身,“是水鬼!”
“不。”道爷摇头,“是人!”
……
蒋庆之回到家中,就躺在躺椅上发呆。
“夫君。”李恬见他不对,赶紧叫人去请御医。
“我无事。”蒋庆之叫住她,李恬握着他的手,“可是陛下那里……”
蒋庆之看着她,认真的道:“以后会有些麻烦,家中的吃食看紧些。另外,我知晓你一直担心我会成为什么权臣。”
蒋庆之反握着妻子的手,“此生我宁可为一百姓,也不愿做什么帝王。”
“嗯!”李恬温柔的看着他,“我知晓了。”
“我此生增加了一个目标。”
“什么目标?”
“必须要让那些异族变得能歌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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