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末,汪增其被批判,下放到武城的农场去刨粪,他只能苦中作乐。
回家探亲的时候,他跟妻子笑着说冬天刨粪根本闻不到臭,崩到身上的也都是冰渣子,一抖就落地上了。
却不谈在零下一二十度的户外,他铲着这样又臭又硬的冰碴,做着与自己身体和精神完全不匹配的工作,到底是怎样的磨砺与辛酸。
后来那个年代,他在京剧团醉心创作,写就了《沙家浜》等好几个经典戏剧,传唱一时,可是结果等到事情平复,他反而又因为参与这些工作被调查。
当年写得有多好、有多受欢迎,此刻受到的反噬就有多强烈。
就这样,汪增其谨小慎微的生活到了1980年,若不是好友们的支持和人民文学、燕京文学这些编辑们反复的鼓励、做工作,也许他早就已经彻底放下他写作的笔。
结果当他拿出一部《受戒》,把人世间的美好与纯真写得淋漓尽致,却被人质疑为“写的挺好,但这有什么意义?”
直至今时今日,在刘培文的座谈会上,汪增其依然要躺枪,依旧要咬牙忍受别人的嘲讽。
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培文心中越想越气,等到该他发言的时候,这股抑制不住的怒意已经成为了一柄利剑。
于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暴论。
“刚才听了诸位同仁的点评和分析,我来说说我的感受吧。”刘培文淡淡地说。
“我认为,今时今日,如果有人坚持认为文学必须要有所批判,有所揭露,而不可以歌颂美好,不可以表达人世间的美,不能单纯只为讲好一个故事而努力,那他就是文学的罪人!甚至是文学的掘墓人!”
“刘培文,你这话什么意思?给谁扣帽子呢?”有人立刻就坐不住了,站起来斥道。
“我没有给任何人扣帽子,我说的是有人,也不一定是在座的各位,请不要急着对号入座。”刘培文也没起身,就坐在那里继续平淡的说着话。
刚刚站起来的人立马尴尬了起来。什么意思,对号入座的是我对吧?
“咱们国家的文艺发展的标准,一直是双百方针,”刘培文继续说,“其核心精神就是文学艺术应当可以自由的发展与讨论。文学应不应该响应社会发展需要?应不应该有批判的作用?当然应该、太应该了。”
“但是如果因为有需要,就认为文学只能用来批判、揭露,不能歌颂美好,那这样的文学,还能叫做文学吗?”刘培文质问道。
“这样的文学,根本不是文学!它只是一份判决书、是公审大会上的发言稿!”
“如今咱们国家在不断进行改革探索,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更不能够只看到错误的、不对的,应该站在更广阔的的视野上,看到那些属于人性中的美好,属于社会变革的积极意义。这也是目前很多记录时代发展的文学作品兴起、受到大家认可的原因。
“博马舍说,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而我要说,若赞美不自由,则批评同样是无根之水。
“如果文学失去了对美好的认可,失去了对发展的正面评价,文学同样会被普罗大众、被每一位读者所抛弃。到时候再坚持的所谓的批判性、揭露丑恶,没有人看,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说我的作品,我承认我的作品确有其局限性,毕竟我也是新人作者。
“就拿刚才有人批评的《受戒》来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说这部作品格局不足,情呀爱呀的没意思。
“要我说,这些流淌在我们每个人生活中的美好,才是人民群众对于生活充满希望的原因。《受戒》这样一部鼓舞人心,给人以希望和美的作品,是属于人民的作品,是能够青史留名的好作品!”
“好!”话说到这里,有人率先带头叫好。
刘培文一看,正是王濛。
随即在座的大多数人也鼓起掌来,其中有几人面色尴尬,抬起的手悬在空中,鼓也不是,不鼓也不是。
主持会议的杨墨很是赞叹的看了刘培文一眼,看到如今气氛有点偏离,就准备开口宣布座谈会到此结束。
谁知鼓掌刚结束,刘培文却站起身来,对着王濛说道:“王濛老师,今天虽然是我的小说的座谈会,但是难得大家来得齐整,不如我们探讨探讨意识流写作,怎么样?”
刘培文之所以站起来说这个,一方面是他确实有心尝试,却觉得自己缺乏指导,另一方面也有转变座谈会内容,让大家转移注意力的想法。
毕竟人家燕京文艺邀请这么多人来开座谈会,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说出去反而不美。
杨墨看他越俎代庖,只是笑了笑,扭头看着一旁的王濛,“怎么样,讲讲你的心得吧!”
王濛没想到自己来一趟还当起了讲师,不过他倒也不抗拒。
自从1980年以来,他一直推动尝试中文语境的意识流写作的努力,写了《夜的眼》《春之声》《海的梦》《风筝飘带》等一系列作品,褒贬不一,但确实也影响了一大批人。
“既然这样,我简单分享一下我的心得。意识流的写作还要从现代派的概念说起……”
王濛足足花了四十分钟,把自己针对现代派的一些思考和对意识流写作的探索统统端了出来。刘培文则是不停地记着笔记,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与大师见面、学习经验的机会。
这要是搁在后世,这一堂课,说多么珍贵都不为过。而对于很多在座的作家、编辑来说,这样的探索学习的机会同样不多。
于是座谈会的后半段,干脆变成了文学发展和写作手法的大讨论,不少人都受益匪浅。
最终,座谈会的结束时间比预想的还要晚了半个多小时。
王濛走的时候,还专门跑过来跟刘培文交换了住址,叮嘱他以后有创作上的想法,可以随时跟他交流。刘培文对此当然是求之不得。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张德宁才凑到跟前。
“你这小子,今天的发言也太大胆了!”她拿胳膊肘拐了拐刘培文,言语里有些促狭。
“我怕什么?”刘培文哂笑,“这些人可是你们请来的,真让我骂了,你们也落不下好。”
“你放心吧,社里还不至于没有这点担当。”张德宁言语里还是非常赞赏,“你替老汪反驳他们的时候,我都觉得老汪要哭了,当时我……”
“行了,说正事”刘培文打断。
“哦哦,说正事,”张德宁这时才看到还在门外不远处的汪增其的身影,“还真是有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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