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刘培文又回到了燕大附近。
缓缓推门走进病房,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眉头紧皱。
这是一间8人的大病房,并非后世常见的二人、三人的病房。房间里此刻躺满了病人,多是年龄不小的老者,有的人还在没休止地咳嗽,直咳得满脸涨紫还停不下来。
张白驹的病床在西侧第二张,病床之间的隔板都歪歪斜斜的立着,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屋子里人很多,却依旧能感觉到寒冷,每一张床铺上,都有病人家属自己带来的厚被子压在上面。
刘培文进来时,张白驹还在休息,此刻陪在床边的只有潘愫一人。
“培文,你怎么来了。”潘愫见刘培文走近,站起身低声问道。
刘培文简单解释了几句,看此刻张白驹面色发白,但神色平稳,才略略放心。
把目光重新移回潘愫身上,他开口问道,“姥姥,姥爷如今状态咋样,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哎,他这次病得比原来厉害,”潘愫安排刘培文在一旁坐下,叹了口气,“在家的时候,几乎是晕的站不住了,又发烧,药也吃不下去。”
“我实在弄不了啦,就叫你大姨和你姨夫来帮忙,你姨夫找了几个医院,不是人满,就是床位太贵,后来托他弟弟找人,总算在这边找个床位,一天三块钱。”
迈入八十年代,医疗行业面临着巨大的困难。
以当时的手术费为例,在改革之前,一台大手术成本费为八十多元,只收费二十至三十元;中手术成本费为五十多元,收费二十元左右;小手术成本费为二十多元,收费七、八元。
举例来说,这个年代,一个熟练工人的工资大概是四五十元。如果去医院做一台阑尾切除手术——这个就是小手术,费用大概是八元,相当于后世工资五千,做一台阑尾手术只花了八九百,可以想象是多么的廉价。
但这种人为制造的廉价是无法维持的。
到1981年时,卫生部门给府院提交了《关于解决医院赔本问题的报告》,提到了目前面临的巨大困难。
当时提出的解决办法是“按成本收费”、“试行两种医疗收费办法”,自此展开了改革的序幕。
从1981年下半年开始,部分医院就已经开始调整,随之而来的,是就医费用的变化。
张白驹年事已高,每两三年就要病上一次,如今84岁的年龄,生病、吃药、住院是常有的事,老两口虽然收入都还不错,但是对于平日里写字作画、偶尔收藏的庞大开销来说,确实也捉襟见肘。
刘培文听到此处,就要掏些钱给潘愫,潘愫则是赶忙拒绝。
就在两人推让的时候,张白驹缓缓醒来。
“培文……”
刘培文见张白驹醒转,只得暂停了掏钱的事儿,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赶忙凑过去说,“姥爷,我来看您啦!身体怎么样?”
“好!我没事儿!”张白驹挣扎着要起身,刘培文连忙探过身扶他坐起。
伸手搂时,所触之处皆是嶙峋瘦骨。
没想到姥爷居然瘦成这样,刘培文一时间只觉得鼻头有些酸楚。
一旁的潘愫递过一件灰色的棉衣,刘培文伸手接过,给张白驹披上。
他别过头去,不敢让张白驹看出自己的哭意。
等披好衣服,扭头又扮回笑脸,说道“姥爷,您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
说罢,不等张白驹回话,他低头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铝饭盒。
打开饭盒凑到张白驹眼前,两块半圆形的厚蛋饼码放在里面,蛋饼色泽金黄,香气浓郁,饭盒摇晃时,还随之颤动。
“铁锅蛋!”张白驹眼前一亮,眯着眼闻了闻,抬眼看着刘培文,“厚德福的吧?”
“姥姥,您看我姥爷,一点也不糊涂!生了病也忘不了吃!”刘培文打趣道。
厚德福如今叫做中原饭庄,是燕京知名的中原菜馆,其中最拿手的菜,就是这道铁锅蛋。
“你这孩子真是有心啦,”张白驹微微笑着,“难得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去年《中国烹饪》第三期,您写的中原菜我可是倒背如流!就冲这个,我怎么也比娄开兆强吧?”
刘培文故意拿张白驹的亲外孙开玩笑。
张白驹果然笑了起来,“强!不过不是脑子强,你比他强主要就强在你手头宽裕!哈哈!”
“那肯定啊!”刘培文一脸笑,满不在乎张白驹的调侃,“要不说姥爷您愿意帮我找工作呢!我能好好孝敬您啊!”
陪着张白驹说说笑笑,张白驹的心情着实不错,连铁锅蛋都多吃了两口。
刘培文在医院呆了半天,看张白驹又有点困了,便起身告辞。
此后连续一周,刘培文虽说终于销假开始上班,但依然是每天都要去探望张白驹,时间有长有短,偶尔还要在潘愫有事的时候临时充当一会儿陪护。
可让他揪心的是,张白驹的病情却不见好转。
此时刚刚开春,医院里虽说有暖气,但陈旧的窗户,让保温效果大打折扣,刘培文有时候坐一会儿,都觉得身上凉得难受。
更可怕的是,同一间病房里的病人,病情几乎都在加重,更有一个已经离世。这种低落和压抑的情绪,也让人心生不快。
刘培文细心观察发现,张白驹的这间病房里,收治的除了重感冒的病人之外,几乎全都是肺炎病人。
而有的肺炎是有传染性的,这就让刘培文格外的焦虑。
他找了两次医生,提到了这个事情,医生却是苦笑。没办法,医院本就是入不敷出,苦熬度日,再加上条件实在有限,根本做不到把所有的病人都分型收治。
无奈刘培文只好托潘丽丽搞了些酒精,平日里自己把张白驹周围擦拭一番。
然而就这还引起了其他病人的不满,觉得刘培文嫌他们脏。
刘培文也懒得解释,他的心思都在张白驹身上。
但日复一日沉重的病情,让他觉得不能再等了。
这一日,张川彩跟医生大吵了一架,回到病床前,又跟刘培文诉苦。
“你看看他们,说什么规章、制度,有单人病房,空着都却不让人用!非说老头不够级别!我说我们可以交钱,哪怕真有人用的时候,我们再搬出来呢?就是不同意!气死我了!”
一旁的张白驹倒是看得很开,他是贵胄出身,风雨一生,早已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不要让人家医生为难,这规矩又不是他定的,你去为难他,他又去找谁的麻烦?”
“可是……”张川彩咬着牙低声说,“这个病房病人的病都太重,环境又乱,实在是影响你的病情。”
“嗨!好不了就好不了!生死有命!”张白驹一副无谓模样,“何处无风无雨?哪日总是天晴?”
刘培文觉得有些压抑,正当他攥着拳头,准备再去找医院理论一番的时候,张白驹却叫道:“培文!”
“哎!姥爷!”刘培文低眉顺眼凑到近前。
“我有点想听你拉得那个……那个,大宅门了。”
看到忍着痛苦,意识有些模糊不清的张白驹,刘培文再难控制住眼眶里的泪水。
他只好低着头,连声应是,只说等张白驹病好了,回家拉给他听。
豆大的泪水滴在医院的冰冷的地面上,留下的印记,仿佛一颗颗雏菊。
从医院里出来,刘培文决心不能再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张白驹滑向死亡。
“医院……医院……”坐在冰冷昏暗的租房里,他无意识地打开台灯,反复念叨着。
初来燕京半年不到,他哪里认识什么医院的朋友?
此刻的刘培文只觉得自己万分无力。曾经身为重生者的豪情、指点江山的心态早已被眼泪浇熄。
写小说写小说,去tm的写小说!
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交几个医院的朋友呢?
茫然的看着眼前的桌子,依旧是稿纸、钢笔,他重生以来,头一次陷入了迷惘。
如果自己连张白驹的境遇都改变不了,又谈何在未来的黄金时代里叱咤风云?
深陷自我怀疑的刘培文漫无目的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深夜,他忽然盯住了桌子上的钢笔。
这支钢笔还是他从老家就一直用着的。
说起来,刘培文至今写过的四部小说,洋洋洒洒几十万字,把钢笔的笔尖都磨得平了一些。
这是他的笔,多少段文字从他的笔下生根发芽,开出闪耀人间的花朵。
这是他的笔,陪他度过了一段段高兴或沮丧的日子,帮他忠实地记录人生。
如今,他还能靠这支笔,改写张白驹即将走向终点的人生吗?
良久,他的眼神逐渐聚焦,慢慢变得锐利。
终于,刘培文拿起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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