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身材微胖,脸也圆圆的,大概二三十岁的样子,只是脸上有些泛黑,似乎很憔悴,穿着十分朴素的僧袍。
身后院子里有些僧人,也有些香客。
“咦?几位道长这是……”
僧人上下打量他们,又往他们身后看。
“哦,法师,有礼了。”三师兄开口说道,“我们是黟山修行的道士,行经于此,想过来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
“几位道长怎么会到我们寺庙里来借宿呢?”僧人收回目光,明显不解。
三师兄刚想开口,就听身边小师弟说:
“实在是天色已晚,我们又对路不熟,一时没有找到别的可以借宿的地方。深秋山上又冷。听路边的老农说,这里有间寺庙,十分灵验,住修的僧人也是心地善良,没有办法这才求上门来,希望能行个方便。”
三师兄一乐,转头看林觉。
“这……”
僧人露出为难之色。
身后有香客听见林觉的话,不由笑谈道:“看来松隐寺的善名都传出佛家、传到道家了。”
僧人一听,更为难了,仔细看看他们,尤其是身后这只看着就不一般的狐狸,又回头看看身后院子,说道:“可是道佛本两家,终有不便。”
“都是修行人,何必分那么清楚?”
“是啊!”身后香客心地善良,本来无聊踱步,闻言也开口道,“这么晚了,天都要黑了,就算去下面的山村借宿也有些来不及了,知道寺庙里的师父们都是好心的,何必因为佛道之别而搞这些嫌隙?让他们住一晚、吃碗热饭又如何?”
林觉三人听见声音,都朝他看去。
那名香客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绸子,看着很富裕的样子,身边还有一名妇女一名少女,似是他的家眷。
显然这位香客也是大主顾了。
僧人回头看了看他,更为为难,想了想才说道:“可是最近来本院借宿的香客很多,如今只剩下一间房了,道长三人,又有男有女……”
“哎哟!”
三师兄这下也犯起了难。
确实,寺庙留宿香客,是否留宿女眷得看寺庙的规定,不过几乎所有寺庙都不允许男女同住,哪怕是夫妻也不行。
“无妨……”
身后又传来声音,是那中年香客身边的女眷:“让这位女道长跟我们一起睡就是了。”
和尚便无法拒绝了。
“三位请进。”
“多谢。”
三人先向僧人道谢,又向那名中年香客与他的家眷道谢:“多谢足下。”
“不必谢,举手之劳罢了。”中年香客笑呵呵的,“王某既去佛院,也去道观,说白了,都只是信善罢了。”
“大善。”
三师兄笑着说。
随即跟着僧人往里走去。
中年香客也无聊的跟着他们。
寺庙不小,但是有些老旧,佛像也很朴素,里面是个很大的院子,院子两旁几乎都是客房——明明这里距离官道很远,也隐在松柏林间,却有很多香客来这里借宿,看来是真的很有名气。
而这些香客大多衣着富贵,看着也是非富即贵,此时应当是刚吃过夜饭不久,天还没黑,便在院中闲散走动,三三两两闲聊,聊的多是佛法,也有人压低声音聊一些天下大势、官府勾当之类的。
僧人带着他们一直到最里边,推开倒数第二间房,对他们说道:
“两位道长就住这里吧。记得是最里面倒数第二间,外面所有房间都是有人的,不要走错了。”
“正好,我家夫人和小女就住在旁边。”中年香客指着更靠外面的一间说道,“王某则住在更外面的一间。”
说到这里,他却奇怪。
不由看向最里面的一间房。
这间房是锁着的。
“这里为何还有一间房没有人住?”王姓香客问道,“怎么锁起来了?我记得上个月我来这里时,还没有锁起来啊!”
“哦,这间房闹鬼。”僧人说得也非常平静,似乎完全不顾这一点其实很吓人一样,这也与当年路旁那间竹山寺庙的僧人想法不同。
“啊?有鬼?”
不出所料,王姓香客一家都是大惊。
尤其是他家夫人和女儿。
“怎会有鬼?”王姓香客惊道,“既然如此,院中师父为何不把它除掉呢?”
他身边的两名女眷也被吓得不轻。
“大概是附近的人死后执念深重,不愿离去,停留世间,又被佛法吸引,这才来了我们这里。”僧人神情平静的解释道,“施主不用担心,只是不愿离去的残魂罢了,他们既没有害过人,也不能害人,既然是执念深重,又来了我们这里,自然便是有缘,如何能轻易把它除掉呢?”
“这……”
王姓香客倒是意外。
林觉三人也不禁互相对视,随即又看向最里面那间锁着的房间。
确实有些阴寒之气。
“自然是由着他们住在这里,整日念经,让佛法将他们慢慢度化了。”僧人笑着说道,“而我们所付出的,不过是一间房间罢了。”
“竟是这样!”
“话说回来,这些残魂执念,不也和诸位施主一样,是我们寺院的客人吗?”
“原来如此……”
王姓香客神情一凛,顿时为此所打动,双手合十说道:“大师们果然是高人啊!”
“没有的事,我们不过是寻常僧人罢了。”微胖僧人合十回礼。
“大师放心,我绝不告诉别人。”
“无妨。说就说了。怕就怕了。大家若怕,不来就是。”微胖僧人摇头,“我们寺院如此偏远,香客们都是城中的贵人,每次大老远的、不辞辛苦跑到我们这间破庙里来,而且每次都给那么多捐赠,实在没有必要,既让我们偷不了闲,也让我们愧疚不已。”
林觉三人听了,也明白了。
难怪这间寺庙这么偏远,还能如此出名,又吸引这么多人来,看来是真有佛法修为的。
唯有扶摇一直盯着最里面那间房,又转着脑袋到处看。
三人将驴师兄放在了后面的马厩里,行囊则放在了林觉和三师兄的房间,小师妹跟着王姓香客的家眷住一间房,便只带了她心爱的长剑。
从房间中再出来时,寺庙里已经点了灯了,不过只点了大殿中的,而僧人已经给三人端来了一碗稀粥。
“多谢。”
三师兄和小师妹端着粥,却是吸取了教训,先看向林觉。
林觉也明白,立马先喝一口。
砸吧砸吧,再喝第二口。
两人这才低头开喝。
王姓香客带着女眷站在他们旁边,对他们问道:“听你们说,你们是黟山来的道人,黟山在哪里?王某只听说过黟县。”
“就在黟县。”
“那不近啊!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去元州参加大醮回来。”
“可是鸣啁山大醮?”
“足下果然是个好佛又好道的人啊。”三人一边喝着粥一边与他答道。
“就爱信这些。”中年香客说着,“我本来也想去鸣啁山走一趟的,去年齐云山大醮我就去了,长了很多见识。可惜鸣啁山太远了,如今这天下也不怎么太平,便只得作罢了。”
“这种大醮,看一次就是了。”三师兄说道。
“哎呀……”
“诶对了!我们在山下的时候,听田间劳作的农人说,这间寺庙有菩萨显灵,可是真的?”三师兄端碗抬头问他。
“当然是真的。而且菩萨大多就在初三显灵,就是今天。”中年香客说道,“几位道长倒是有眼福了,只是不知道菩萨来了你们拜不拜,你们要是拜了,你们供的神会不会怪罪你们。”
“哈哈我们不供神。”
“道士不供神仙?”
“我们久居深山,参悟道经道法。”
“原来如此……”
中年香客似懂非懂,也不深究。
交浅言深没甚必要,不熟悉的人交谈愉悦的诀窍就在于把握尺度,中年香客显然是深谙此道的。
“你们真是运气好啊,寻常松隐寺是不对外留宿的,更别说刚巧赶上初三了。”
“不留宿客人?”
林觉意外的看着中年香客,又看着外面院子里逐渐回房的人:“那这些……”
“都是信佛的人,心诚而已。”中年香客笑道,“就是为了招待我们这些人,都把寺院中的师父们累坏了,个个憔悴得很。”
“哦!”
林觉看着这些非富即贵的人,大概知道所谓的“心诚”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紧接着又有疑惑。
“既然这么多身份显赫又诚心诚意的香客来,怎么寺庙仍然如此老旧,佛像也没有镀上金身呢?”
“这就是寺院中师父们修为高深的地方了。”中年香客笑道,“这些师父们向来节俭,不愿我们来,也不愿意我们给香油钱,只是僧人修行,能有吃有穿就已经足够了,佛像也无需金身镀,心诚即可。”
“难怪师父们穿着都如此简朴。”
“是啊,我每月都来一次,已经几年了,也不曾见他们将银钱用在吃穿上。”中年香客摇头,“真是令人敬佩。”
“这倒确实。”
那银钱用在哪里了呢?
存那么多钱干什么?
如果不想要钱,拒绝不就是了?
林觉并不理解,摇了摇头,觉得还是自家浮丘观的钱财理念更好——
有钱就用,用在吃穿。
钱够用了,就不再费心了。
逍遥自在,闲散安逸。
不过也可能是寺庙名气在外,这些香客慕名而来,挡也挡不住。毕竟这里虽然也偏僻,却也不像黟山那么偏远、道路难行。
“王施主,你又在和道长们说什么?”微胖的僧人走来,收捡他们吃剩的碗筷,顺便对他们说,“不要听王施主打诳语,我们哪是什么高僧,也不懂什么修行与高深的佛法,只是一群普通出家人,在这里念经参禅罢了。”
“也许这就是高僧与高深的佛法呢?”
林觉将碗递出去,恭维一句。
三师兄将目光投过来,嘴上带笑,那笑意似乎在调侃他会说话。
“谬赞了。”
微胖僧人顿时微笑。
只是在他弯腰的时候,借着旁边大殿传来的灯光,僧人的五官本来就笼罩在灯影昏暗中,可是额头眉心又还要再暗一点,暗处却又有些光泽。
不像是劳累后的憔悴,倒像是服用丹药过量、金石中毒的样子。
林觉不由深深吸气闻了下——
好像确实闻到一点药味儿。
不是寻常药铺药材的味道,更像是方士炼丹所用的金石丹砂的味道。这些金属石头本来没有什么味儿,也只有学过炼丹之法的人才闻得到。其实闻到的是这些丹药上透出的灵韵。
“天已黑了,几位道长早些休息吧。”微胖僧人端碗笑道,“至于他们说的菩萨显灵,莫要当真,兴许只是一些奇异之事。就算真是菩萨不知为何降临到我们这间小庙,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几位道长好好休息就是,明早贫僧会来叫道长们。”
“多谢。”
三人向他行礼道谢。
各自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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