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山里已经很冷了。
黟山常常起雾,深秋的清早哪怕是晴天也山雾浓重,林觉起了个大早,推门出去,见整个院子都笼罩在浓雾中,完全看不见对面的房舍,甚至连院中的古松也在浓雾和清早暗淡的光线下看不清楚,只看得到轮廓。
这样的季节和温度实在好睡。
扶摇本来睡得迷迷糊糊,也很想再睡一会儿,奈何林觉出门做饭了,它便也只得甩一甩头,起身跟上。
走路都偏偏倒倒,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好在灶屋热和,也是很好睡的。
林觉沿着屋檐下走,然而还没走到灶屋,外面便传来了敲门声。
“谁?”
这么早显然不会是人。
哪怕是从山下村庄或者山中别的道观过来,这么早就到浮丘观门口,也得是半夜出发。
不过林觉也不生怯,从容的去开门。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
外面山雾林霏更重一些。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灯笼,风一吹雾散了一点,才看到后面提着灯笼的两只精怪:一只站着有人高的云豹,一只高瘦的猕猴,他们提着灯笼,一言不发的站在门口,盯着林觉看。
林觉便知道了——
这是山神派来接他们的使者。
“这么早……”
但也不好再磨叽了。
“还请稍等,不止我一人去,我还要去叫我的师妹与师兄。”
林觉说完就往回走。
云豹与猕猴转头对视,都没言语,继续沉默的提着灯笼站在门外雾中,一动不动。待发现那道士走后留了一只狐狸,蹲在地上看着他们,他们便又沉默的低下头,与这只狐狸对视。
林觉刚走回内院,小师妹就已经揉着眼睛出门了,她和林觉作息差不多,是要去烧火做早饭的。
林觉又将三师兄给叫醒。
三人匆匆忙忙收拾一下,便出门了。
两位使者也往回走。
山上的雾真是浓重,清晨的天光本来就暗,此时更是模模糊糊昏昏沉沉,好在两位使者提了灯笼,灯笼所照之处,一切都变得清晰。
两位使者带着他们往黟山深处而去。
起初走的正是浮丘观道人们常常上山或者前往仙源观的路,不过没走多久,就走上了另一条路。
浮丘观的道人们常去山上行走,对于附近每一座山有哪些路、乃至于哪些没有路但可以通行的地方都十分清楚,可山神使者带他们走的路却绝非他们所熟悉的任何一条路,因为这条路在此前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一条直路。
使者提着灯笼,只顾往前,无论走到哪里,灯光所照之处,无论前方是荆棘也好、古树也罢,乃至地上的杂草枯枝,全都自动让开成路。
原先众人记忆中陡峭的地方变得平缓,无法通行的地方也变得可以通行了,甚至原先是悬崖峭壁、裂痕深渊的地方,此时也多出了路来。
三人一狐一边走,一边左右环顾,互相对视,眼神交流。
使者则是一言不发,但很耐心,若是发现他们跟不上,便提着灯笼在前方雾霭深处停下来等待,等他们走近才继续迈步往前。
山间常有古松,或长在路上,或扎根于巨石峭壁之间。
山神使者行走之间,偶尔与身旁的古松擦过,灯笼映照之处,古松当即由青转红,颜色就像春夏时节的松花。
小师妹见了忍不住转头看向林觉——
师兄你看我以前说得对吧?
林觉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自然也知道这个小师妹此时想说什么,只是笑笑而不答。
渐渐地天越来越亮,雾也淡了一些。
林觉三人行至谷底,略有些累,通过四周高耸细直、笋柱一般直指天穹的石山,大概可以辨别得出走到了哪里来。
忍不住停下仰望大山,是斜着往上的角度,各种奇山全都被古松所覆盖,怪石嶙峋,背后隐隐透出蓝天白云,高大得不像话。相比起来,走在其中的人过于渺小,有一种很强的压迫感。
“呼……”
三人都不禁喘气。
要是换了常人,走到这里,不知道中途休息了多少次了。
三人却没有休息过。
抬头一看,云豹与猕猴就提着灯笼在前方路上站着,侧身回看他们,三人对视一眼,便又继续跟上。
唯有狐狸不累,在奇石之间轻灵的跳跃着。
不知不觉,已到莲花峰的半山处。
穿过莲花峰与莲蕊峰的垭口,视线一阵开阔,这里是观赏天都峰很好的位置,只是今天云雾重,看不见——这个地方三人都来过很多次,记忆中旁边应是石墙石壁才是,如今却多了一条通道。
通道仿佛山石分裂,露出石阶,直去莲花峰中,旁边却又长着古松,探出松枝,似是来迎接他们的。
山神使者提着灯笼往前而去。
穿过通道,却是别有天地。
像是莲花峰中,又像云端之上,花瓣一般拱卫的雄伟奇山之间忽然多了一片宫殿,样式古朴,有条生自花岗岩上的石阶通往宫殿的深处。
石阶两旁有灯柱,像玉石亭台。
又有石雕,是各种山中精怪。
直到来到一间宫殿之中。
“吱呀……”
使者握着木杆将灯笼伸过去,灯光一映,宫殿的门就开了,而他们却站在门口,转头看向三人一狐,并不入内。
“多谢二位。”
三人道了谢,这才入内。
宫殿外头看着奢华,里面其实没有多少陈设,只在最顶上有一张长榻,长榻上坐着两人,一个中年男子,身穿古代华服,一个婀娜女子,穿着很显身段并且绿彩闪亮的衣裳,像是孔雀的翎羽似的。
两旁站有四只妖怪,都化作人形,但没有完全化作人形。
分别是青狮、白象、鼍龙与黑熊。
这四只妖怪不仅高大无比,仿佛小山与巨人,三人看它们只得抬头,它们身上透出的气势也极其可怖,有极强的压迫感。可以想知的是,他们没有完全化作人形绝不是修为道行不够。
连向来胆大的狐狸也只得悄悄盯着他们。
“见过山神。”
前面传来了三师兄的声音。
“见过山神。”
“见过山神!”
林觉二人这才跟着说道,也是一前一后。
“不必多礼。”
上方传来山神的声音,翁然如山崩,回响不绝,却有几分平和,说完问道:“你们是浮丘峰上的修道之人?”
“正是。”
“哈哈哈……”山神笑了笑,“去年寒冬,你们道观煮肉,味道很是少见,是谁煮的、是用什么煮的肉啊?”
三人一听,倒都一怔。
立马想起了那天风雪寒夜。
难道那天晚上,来道观门口敲门讨肉的不是寻常精怪,而是山神派来的?
正想着时,两道目光已向林觉投了过来。
“回禀山神,是我煮的,用一些香料炖煮的,所以味道很稀奇,在山下人间也不常吃到。”林觉说道。
“味道可以。”
山神仰头发出开朗的笑声,随即便说正事:“听你们说,山下人间如今又有变沧,甚至有怪事,可能影响到我黟山?”
“是的,如今的朝廷又已经腐朽了,差不多又该到天下动荡的时候了。”
林觉不知这片黟山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这位黟山山神存在了多久,只好将山下之事如实与他说来。
自己的猜想就不提了。
山神听完陷入了沉思。
许久才又有声音传来:
“如此说来,恐怕确实不简单,若是波及整个徽州之地,若非你们及时发现,放任不管的话,也真有可能影响到我黟山。应当记你们一功。”
“只是通禀山神,希望早做应对,免得生出祸端。”三师兄说。
“多谢山神。”林觉则说。
“不用过于担忧,哪怕是有妖王,若非到了上古大能之境,也不会随意冒犯我黟山境内。”
山神看了一眼林觉,又看了一眼三师兄,思考一下说道:
“不过也不得不防。
“浮丘峰是在黟山的最外围,若有波及,你们倒确实容易遭殃。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们一个信物,由你带着,若是有妖怪冒犯到黟山来,你便持有信物念吾之神号,黟山山神就是了,吾之神力顿时降临。你们也算替我黟山在外警戒。”
山神挥了挥衣袖。
一个物件便飞向了林觉。
林觉有些意外,伸手接过,乃是一个有巴掌大的令牌。
令牌乃是金属打造,不知是为何物,重量拿着似乎比寻常钢铁要重一些,不过又不如金银,萦绕有山水灵韵。
“持之行走山中,山林自然开路,哪怕出了黟山,它也有吾之神力,可镇妖鬼邪祟。”
“多谢山神。”
“吾本非人,不必多持人间繁礼。”
山神多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边乖巧端坐的狐狸,忽然一笑:“你这只狐妖不是一般的狐妖啊。”
“晚辈不知。”林觉正好请教,“请山神指教。”
“每每人间变沧,君位神权更替,总有人仙证道。好好修行,不忘本心,也许就在你们中间。”山神声音中透着许多感慨,像是早已看遍,随即对着他们挥了挥衣袖,“回去吧。”
身后透来一点灯光。
三人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提灯的云豹与猕猴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了。
山神没有告知他。
林觉只好行礼:
“告辞。”
“虽说吾本非人,不必多持人间繁礼,可吾为神,闲暇无事,尔等可祭拜于吾。”
“尊法旨。”
三人只好跟着两位使者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时,身后山神、侍妾、四只高大的妖怪护法都已化成了石雕。
林觉握紧了手中令牌。
这位山神倒是意外的和蔼。
一时想起书中的话——
“据说四渎五岳都有神灵,其中五岳的神灵圣聪,四渎的神灵仁慈,如今看来,黟山的神灵也有自己的风范啊。”
林觉喃喃自语。
这位山神并非与黟山同寿,却也是山中孕育出的精灵,修行日久,受精怪供奉,自成山中之神,随后不知又经多少岁月。
这般山神,只要身在山中,便神力无穷,除非能有将整片大山灵韵打碎的伟力,否则便都奈何不了他。
可这既是神力,也是禁锢。
山神乃是地神,不得随意离开,虽能坐观风云变幻,天下沉浮,却也扎根于此,许多事情只得听闻眼见,不得亲身参与体会,多半也很无聊。
难怪寿命悠长,却向他们讨肉来尝,索要祭祀。
走出山时,云雾早已散开,天地一片开阔。
……
回到浮丘观,已是中午,先将今日面见山神之事讲给诸位师兄和师父听,随即将这枚山神信物放在观中,就供在搬山殿里。
这样无论谁发现了异样,都能回到观中,取令求助山神。
而且山神说这信物有镇压妖鬼邪祟的作用,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个用法,用处有多大,不过若是谁下山除妖,将之带在身上,总不会是坏事。
也算山神的庇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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