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做神州袖手人

  冯天养离去之后,苏峻堂和身旁人相互一拱手,然后各自回到书桌前落座。

  “朴存,你观之如何?”

  一直未曾开口的叶名琛亲自为两人递上茶盏,看向那湖南口音之人说道。

  此人正是因友丧滞留广州而暂居总督府的左宗棠。

  “部堂是问人,还是问事?”

  “自然是人,先知人之忠奸,方辨事之真伪。”

  叶名琛面色不变,继续说道。

  “有才之士,有心之人。此人言辞,颇有亭林先生遗风,虽然其人暗藏些心思,但也是人之常情。好风凭借力,送我步青云,此人所作所为,也只是想在部堂面前一展才华而已。”

  左宗棠略一沉吟,虽然他刚才问的都是诛心之言,但冯天养的回答却让他十分赞赏,因此还是替冯天养说了好话。

  “也就是说此人之言可信了?”

  叶名琛点了点头,脸上神色未变,心中却是颇为惊奇。

  左宗棠向来以恃才傲物著称,常以诸葛亮自比,自号湘上农人,性格桀骜而脾气火爆,从不轻易夸人,未曾想今日却帮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冯天养说起了好话。

  “去岁天地会策动洪兵暴乱,英人巨舰不过七八日便至,与冯生所言相差无几,应是可信。”

  幕僚之中同样有着候补府台官身的赵含枫接过话题,左宗棠微微一愣,随即端起茶杯,闭口不言。叶名琛微微一笑,对此不以为意。

  作为两广总督,他麾下谋士幕僚自然不缺,但像左宗棠这种名满两湖、声振南国的却实属罕见。

  若非左宗棠来因吊挚友离世,吊丧来此,返乡时又恰逢太平军占据江西,截断归路,自己这个两广总督怕是也很难邀请其加入幕府。

  所以叶名琛对左宗棠格外优容。

  但若有僚员愿与左宗棠争风,也是他乐见之事。

  毕竟他可是手握两省军政,总操外交事务的两广总督!

  绝对的国家重臣,封疆大吏、坐镇南国!

  尤其是自去年击溃天地会策划的两广洪兵大起义后,更是被咸丰帝三次下诏褒奖,朝野之间赞誉不断。

  清流之中甚至有人串联上书为其请封协办大学士之职。

  还有人主张要将其调回京城,入主军机,方能早日荡平发匪,克复金陵。

  在南京失陷,江南江北交通时有断绝的情况下,叶名琛一封黄纸荐章便表奏道台、知府以下十三人,总兵以下九人,悉数被朝廷追认,无一驳回。

  更是坐实了南国军政第一人的名头,引得无数南国名士投身总督幕府效力。

  毕竟若是在府中得到总督赏识,只是一封荐章,便可省却十数年宦海苦熬。

  现实版的通天大道。

  沉思之中,其余诸位幕僚先后出言讨论一番,叶名琛只是颔首静听,并不发言,待到诸多幕僚讨论完毕,叶名琛示意让一众幕僚出去,只留下苏峻堂和左宗棠两人,然后缓缓开口:

  “英人狂妄,言辞无状,本督为国家重臣,身负国威,岂堪此辱。然圣上托付两广于我,眼下两湖战事焦灼,发匪猖獗难制,江南军饷多靠我两广接济,本督思之再三,不敢因私废公,揣度与英人交通之策,似以怀柔羁縻为上,忍个人之辱,顾国家之大,不知平泉和朴存二位以为如何?

  “部堂明断。”

  苏峻堂点头颔首,然后开口道:

  “如此,与英夷交通便是头等大事,既不可使言辞激怒对方,也不可失节辱国...”

  “更不可使英人窥我虚实,而蓄意恫吓。”

  左宗棠忽的出言开口打断了苏峻堂之言,叶名琛微微一愣,面色不变,但目光却从左宗棠转向一旁的苏峻堂。

  “卑职不才,愿担此任,为部堂分忧。”

  苏峻堂跟随叶名琛多年,自然明白对方何意,当即俯身拱手,直截了当将此事应下。

  “平泉亲自操办此事,本督自然放心。”

  叶名琛脸上露出笑意,亲自上前握住苏峻堂的手,开口称赞,然后又转身看向左宗棠。

  “人言湘南朴存,向来知兵,果然名不虚传。”

  “部堂谬赞,平泉兄长于民事,南国人称辅国之才,某之虚名,何足挂齿。”

  左宗棠也瞬间明白,叶名琛方才是想在他和苏峻堂之间择一人负责与英人交涉之事,但很显然,自己的言辞与叶名琛想法不合,对方选择了苏峻堂。

  “朴存兄何必藏拙,兄之大名,江南谁人不知。”

  几人一番吹捧,见天色渐晚,叶名琛吩咐人准备酒菜,三人宴饮一番,喝酒吟诗,好不热闹,直到更声响起方才散席。

  总督府中的热闹冯天养并不知晓,此时的他还在家中挑灯疾书,门外的三叔冯云木看着房内的灯火,几次想要推门而入,却最终只在门外幽幽一叹。

  接下来的日子并无不同,冯天养每日在总督府的工作并不繁忙,主要是翻译英人往来交涉信函,偶尔也翻译一些叶名琛索要的外国典籍。

  每日工作完后冯天养便按时回家编书,直到两日之后,清晨一早,冯天养带着装订好的书稿,在管事的引领下苏峻堂的房门。

  苏峻堂此时正忙着查看买地案的卷宗,此时见冯天养站在门外,也不起身,示意对方稍等。

  冯天养也不着急,待到对方将手中案卷放下方才开口。

  “禀苏大人,学生所做《南海诸夷简略》业已完稿,敬呈大人审阅。”

  苏峻堂是总督府实际上的幕僚长,作为一个新进入总督府,只是担任翻译的小僚员,冯天养压根没有资格见到两广总督,因此只能将写完的书交给苏峻堂审阅。

  “三日之期未到,冯生果然是信人。”

  苏峻堂揉了揉眼睛,简单夸赞一句,接过书稿随意翻开首页,但随之便是眼前一亮,来了兴致。

  “咦,此书刊定之法颇为新奇。”

  首先引起苏峻堂注意的不是别的,而是冯天养列在首页的一份目录。

  英人篇、英人官职简略、英人火器简略、英人战船简略、英人爵位简略等等,介绍的后面还标明页数,每页的右下角均有页数编码。

  想看什么内容,可谓一目了然。

  和国内盛行的刊订之法截然不同。

  但却更加醒目,直白。

  除了英人篇,还有法人篇、荷人篇、葡人篇等等,林林总总百十页。

  将南洋各国被西洋夷人占据的情况清晰了然的进行了介绍,还分别列出了西洋各国之间的纠纷渊源,以及实力几何。

  最为难得的,是冯天养从利益、信仰、实力等多个维度去辩证分析西方各国在南洋之间的争斗联合始末,并在其结尾处附上了那句经典的外交名言。

  “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苏峻堂很快被英人篇牢牢吸引住了目光,示意冯天养坐下,自顾详细读起来,不时还用笔圈阅或抄录,亦或是翻出旁的书稿信件进行核对。

  过了约半个时辰,苏峻堂将英人篇大略读完,然后合上书本长叹一声。

  “果真好书,某自幼时启蒙至今凡四十载,今日又觉坐井观天之感。”

  感叹完之后,苏峻堂这才转过身对冯天养开口,言语之中平添了几分亲切:

  “天养真大才也,我当禀明总督,凡与洋人交涉,必先通读此书。”

  “学生拙作,先生赞誉愧不敢当,然此书无序,劳烦先生赐笔墨题序如何?”

  冯天养此时也是长舒一口气,然后将准备好的诱饵抛出。

  这本书算是他穿越以来苦心编撰而成,但晚清风气保守,视海外为蛮夷,魏源编撰的海国图志早已成书十余年,至今也默默无闻。冯天养同样怕明珠暗投。

  苏峻堂能看出这本书的价值,同样说明此人眼光开阔,不是那种只会皓首穷经的腐儒,这也让冯天养对他的看法提高许多。

  “啧,此书早晚刊行天下,名满京华,与此书作序,非万里之才不可,苏某虽心动,却怕他人骂我欺世盗名,还是请左朴存前来题序为佳。”

  果然,苏峻堂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几次抬笔欲题,但最终没有落笔,只是惋惜摇头,唤来仆人去寻左宗棠。

  少顷片刻,便听得屋外传来左宗棠爽朗的笑声传来:

  “平泉兄唤某何事,某手气正佳,已是赢了那门房二十两银子,若是无事平白搅了我的兴致,非白云楼的上好酒席某家可不饶你...”

  出乎冯天养的意料,左宗棠竟然在和总督府的门房打牌,见到苏峻堂这个上司也毫不遮掩,反而要讹对方一顿白云楼的酒菜。

  而且听左宗棠的话,讹了似乎早已不止一顿。

  “此书已成,某不敢独赏,特邀朴存兄一赏,若是得暇,不妨赐下笔墨为此书作序。”

  苏峻堂面色有些无奈,指了指桌案上面的书稿说道,左宗棠这才注意到有冯天养在,点头致意后便拿起书稿,坐在案旁翻读几页,不一会儿便双目放光,不时拍案称赞,有时也夹杂着几句怒骂。

  “好书!

  “辱娘贼!谁人胡乱圈阅,乃公无教乎?”

  这边左宗棠读书读的大呼小叫,那边被骂的苏峻堂神色不变,习以为常,反倒是冯天养有些尴尬,没想到传闻中的左宗棠竟然如此豪放。

  等了接近两刻钟,左宗棠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收敛神色,整理衣袍,正色看向冯天养。

  “此书内容详尽,条理分明,某读之大为震撼,尤如初读魏公远达所著《海国图志》,某平爱为人写联作序,然此等佳作,不敢轻易动笔,容某几日静思可否?”

  “左公肯赐下笔墨已是学生荣幸,岂敢他求。”

  冯天养当即颔首应下。

  那日离开后他就怀疑此人是左宗棠,于是特地找同僚打听了,没想到真是此人,当然不会拒绝。

  毕竟晚清中兴四名臣,被后世之人赞誉最多的便是此公。

  尤其是咸丰二年的长沙之战,左宗棠的表现更是堪称传奇。

  临危受命加入湖南巡抚张亮基幕府,于全城被围之时孤身犯险縋城而入,更是被托付全城兵事,筹划战守之策,使数万太平军围攻三月破城未果,黯然沿江东去。

  戏剧程度堪比诸葛孔明火烧博望坡,不少地方甚至因此编排出了戏文。

  左宗棠也因此一战名满天下,风头一时无俩,被誉为两湖知兵第一人。

  冯天养自穿越以来也没少听闻此公事迹,因此颇为好奇。

  “那且待左某静思数日,必有所得。”

  左宗棠眼珠一转,拿起书稿便要走,冯天养刚觉得哪里不对,却见一旁的苏峻堂早就起身拦住,笑意盈盈的开口:

  “朴存兄且慢,此书尚未刊印,待我为校阅之后,必定亲自刊印成册,送与赏读。”

  但见左宗棠一脸正气,毫无心思被戳破的尴尬之色,坦然回答:

  “平泉兄案牍劳神,某清闲无事,正好代兄之劳,五日之内,必当刊印完成。”

  “无妨,为兄受部堂委托总理幕府,份内之事何劳之有,朴存若是无事,不妨替吾分担一些杂事。”

  “小弟酷爱此书,平泉兄仗势强抢乎?”

  “左季高,本道命你立即前往南海县查访土客争地一案,五日之内不许归府!”

  “苏平泉,左某只是答应暂居此府,并未真正入幕,莫拿你的官位来压某家!”

  竟是两人为了先读这本书而争吵起来,看的冯天养不禁瞠目结舌。

  两人越说越上火,把冯天养晾在一旁,直到仆人前来禀报总督叶名琛召见二人去后堂商议江西军事,方才停止争吵。

  “小冯且勿怪,既然总督召见,本道正好将此书呈上,冯生回公房稍待,或许总督召见未可知。”

  到底还是苏峻堂有涵养,临行前还安抚了冯天养一句,然后匆匆跟上左宗棠的步伐转去后堂。

  两人离去后,苏峻堂的公房自然不是冯天养能停留的地方,干脆回到自己所在厢房,一面开始工作,一面期待着总督的召见,顺便平复一下自己略显浮躁的心绪。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虽然只有几个月,但冯天养亲眼看到了什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亲眼看到了恶吏豪绅,扒皮抽骨般榨取百姓膏血,同样也亲眼看到什么叫鸦片横行当道,官员贪墨昏庸,黎民水深火热。

  更是听闻长江一带,战事已经持续了五六年,白骨千里,万村寂落。

  晚清虽然还未倒下,但内里早已腐烂。

  或许凭借历史先知的优势,冯天养可以轻松聚敛亿万家财,逍遥海外,保全自身,做一世富贵闲人,但他不甘心亲眼看到山河破碎、神州陆沉的一幕。

  也是因此,冯天养才会加入叶名琛的幕府,然后苦心打磨自己的进身之阶,为的就是在乱世到来之前早早积蓄力量,改变历史。

  如果非要明说的话,有一句诗可以代表冯天养的内心。

  凭栏一片风云起,不做神州袖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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