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师?”
细雨满眼不敢置信。
先前徐行以一敌三,将他们黑石三大高手正面击败时,虽然也展示出了近乎宗师的身体素质,以及超凡的应变能力。
但很明显,那时的徐行,还根本没有触摸到宗师的门槛,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内,就有如此大的突破?
细雨想起,转轮王曾经说过,想要自成拳势,跻身宗师,一定要有非凡的人生阅历,明辨是非而不疑惑,才能坚持己道。
故而,历朝历代的宗师人物,若没有惊天动地的经历,也要在超过而立之年,接近不惑的岁数,也就是三四十岁左右,最终才能够成就。
眼前这人明明是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又哪儿来什么惊天动地的经历,怎么可能打破武道常规?!
当细雨还不愿接受现实,苦思冥想徐行究竟是如何做到时,沈一石已经在思考,这位新晋拳术宗师,究竟会对东南局势造成怎样的影响。
拳术宗师,那是什么概念?
整个大明朝练把式的武者如过江之鲫,有功底的拳师只怕也要数以百万计,这是个何等庞大的数字?
但这其中,能被冠以宗师之名的绝顶强人,明里暗里加在一起,只怕连二十个都数不出来。
如果说大拳师是战场上的大杀器,那宗师,就是这个时代的战略威慑武器。
若没有同等强者,那一位全副武装的宗师,在战场上就是无人可制,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根本拦不住。
朱天都之所以能纵横四海、傲啸五洋,甚至能压服整个倭奴国,令倭奴人以倾国之力支持他。
不就是因为他有一身强悍至极、鬼神莫测的拳术吗?
台州大营能够顶住朱天都的攻势,很大程度上,也因为那里有“俞龙”、“戚虎”两名宗师坐镇军帐,不惧朱天都和他那位宗师级别的义子潜入暗杀。
连绳这个突破失败的半步宗师,为何能让坐镇中枢,位极人臣的小阁老亲自出手?
也还是因为宗师难成,严世蕃毕竟是个有魄力有决断的人,连绳既然有一线之机成就宗师,这位小阁老就绝不会吝啬。
这种种例证都说明,一位宗师的价值,究竟是高到何种地步。
沈一石是个商人,他深知,做生意的本质,就是低买高卖,而影响价格的最大因素,莫过于需求。
这需求,自然也要看时局,太平盛世珍宝古玩千金难求,到了烽烟乱世自然是粮食独尊。
此时,他自然不可避免地推理起来,一位新的拳术宗师,能够给这个内忧外患的大明朝,带来怎样的改变?
想到这里,沈一石在心头下定了某个决心,他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拱手,躬身道:
“今日来得匆忙,不料徐馆主有此进境,沈某在此,先为馆主贺。”
知道徐行如今的拳术境界后,沈一石也不敢再用“踏法”这种稍显亲昵的称呼,重新换回了“徐馆主”,态度更是极为恭敬。
不动手的时候,徐行向来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随和性子,见沈一石如此郑重,便连忙将他托起。
“沈老板乃叔父故友,也算徐某长辈,何必如此,叫我踏法就行,还请进来说话。”
看徐行这般态度,沈一石自然从善如流。
走进武馆后,看着那些正在练把式的弟子们,沈一石忍不住心中感慨。
如今东南局势纷乱,天灾人祸并起,流民四起。
徐行若真有意揭竿而起,打出岳蹈海的旗号,以这些人为骨干,收拢流民,只怕顷刻间便能拉起一支队伍。
届时,凭借他的拳术,哪怕糜烂一省,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即便接触不多,沈一石还是看得出来,这位小徐宗师虽目无法纪,行事酷烈,骨子里还是个讲原则、守底线的人物。
这种人,就算是揭竿而起,也只会朝强者挥刀,对官府、海寇出手,做不出欺凌弱者,烧杀抢掠的残民之事。
徐行一边在前带路,一边转过头来,他本想跟沈一石聊聊布局东南的事儿,只是一看见细雨的走路姿势,好为人师的毛病就又犯了。
他这三天里,为了创造一门适合自己的拳术,已然近乎疯魔,整个人都沉浸在武道中。
想想就知道,寻常拳师练拳练到自伤,已经算是玩火,练死的统一称作走火入魔。
徐行却相当于已经把自己练死了九次,这是何等执着?
要知道,镜影之死,虽然只会消耗心神,不会造成肉体上的伤势,那种痛苦还是实打实存在的。
徐行却甘之如饴、毫不在乎。
这岂止是走火入魔,简直是魔走火入!
所以,此际一见细雨这种有明显缺漏的拳师,徐行只觉得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哪儿都不舒服,恨不得立马帮她纠正过来。
事实上,这三天里,连带着齐大柱在内,已有不少弟子遭了徐行的“毒舌”,甚至是“毒手”。
很多人也由此意识到,一旦涉及拳术,这位貌似随和的馆主就会无比严厉,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好在徐行理智尚存,也知道不能对这些学徒说太多,才干脆跑到武馆外去练功,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现在好不容易看见个细雨,徐行这压抑许久的点评欲望当即喷薄涌出,张口便道:
“小姑娘底子打得不错,就是刚圆之劲实在太盛,用内填水银的软剑,打法刚柔并济,也算奇思妙想。
你应该是从一开始习武,就拿到了那柄剑,从此形影不离,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可惜,落到个人拳术修为上,不免就差了点意思。
现在碎剑,也不失为一场机遇。
你要是有闲暇,我可以教你点绵掌短打的手段,虽然不如武当太极柔劲,也足够解决你现在的问题。
当然,绵掌也有自己的问题,捻皮为鞭,搭肉发劲时,不怎么注重龙虎交汇的丹田功夫,练得久了,难免上下失衡。”
沈一石先前得了徐行嘱咐,知道细雨现在只算是个体质略弱的年轻女子,是以并未如何为难,反倒是好吃好喝供着。
细雨醒来后,也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经此一败,雷彬和戏彩师战死,她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组织了,便想要来拜会徐行,知道这人为何留自己一命。
说实话,细雨自从到了掀潮馆,表面虽然不动声色,面对徐行,心中还是有一种等待审判的惶恐。
可她没想到的是,徐行竟然什么都没问,一开口,就要传自己拳术。
徐行却不管细雨的震撼,只是埋着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唔,一味求刚劲也是条路子,谁说练武一定要刚柔并济?
我以前听到有位前辈就说过,如果他还有三十年阳寿,就要再打三十年刚劲。
不然,学一学心意门的二十四炮吧,虎交臀,龙摆尾的内家功夫,也能对你有所帮助,不过这也有新的问题……”
就这样,完全不需要旁人插嘴、交流,徐行一个人,就已用这种自言自语的方式,给出了五六条可行的修行之道。
其中涉及到的拳术变化,更是多达二三十门!
以细雨这种闭门造车,未经风吹雨打的阅历,完全想象不到,徐行是如何在这个年纪,就能通晓如此之多的拳术。
听到后面,细雨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开始发蒙了,徐行用到的很多拳谱术语,她根本听都没听过。
她不得不佩服徐行,怪不得这位如此年少,便能成就宗师之境。
这种全身心投入拳术,随时随地都在思考,行走坐卧都在练拳的专注与虔诚,实乃细雨生平所见之第一人。
再听一会儿,细雨的面色就变得无比古怪。
虽然很多术语她不明白,但诸如人中、百会、风池、神庭这种关键穴位的名字,细雨身为杀手,自然是了若指掌。
寻常拳术,光是涉及一个这种致命要害,都要慎之又慎,可以说是提着脑袋练拳,一个不小心,就有要命的风险。
但听这人的意思,他全部都练了一遍?
这么练,都没练出毛病,还一路成了宗师?!
这岂止是宗师,简直是武道上疯魔、狂魔!
当细雨脑子里转过好多乱糟糟的想法后,他们已经走过演武场,来到内屋前。
徐行这才恢复正常,止住话头,歉意道:
“最近几天忙着创拳,脑子里都是这个,一说就停不下来,对不住对不住。”
说完,他又抬头望向细雨,仿佛已然提前预判了这位女剑客想要问什么,干脆道:
“留你一命,是承了故人之请。有人给我说过,你细雨是个良知未泯,还能回头的人。
我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愿意给他个面子,收力三分。
虽有这三分余地,你能从我的鸳鸯腿下生还,亦颇为不易,算你命不该绝。
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的命,我便留给他来处置吧。
至于黑石的情报,你敢主动来见我,想来也是愿意开口的,我又何必再问?”
徐行这话的口气,简直已经大到了天上去,面对生死之敌,尚能留手,这是何等狂妄?
可细雨却升不起丝毫反驳的心思,很显然,经过这一系列事件,她已被这位少年宗师彻底折服。
听徐行提起某位故人,细雨便想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细雨当年学成“四十一路辟水剑法”、完成第一次炼身后,便意气风发地从组织领了个任务,准备以某位大拳师的骨血,来为辟水剑开锋。
然后,她就遇上了个带发修行的少林俗家弟子。
这人虽未剃度,却是满口慈悲,更扬言要度化细雨,令她不能再妄造杀业。
细雨乃是转轮王这位宗师人物精心调教出来的剑客,如何会将一名未曾剃度的俗家弟子放在眼里?
她根本懒得分辨这还是自己第一次任务,当即出剑。
奈何,这人年纪虽然与细雨相仿,拳术却高得不可思议,仅以一双铁筷,便破尽了四十一路辟水剑。
细雨心知不敌,破窗而走,又被这自称陆竹的少林俗家弟子,足足纠缠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里,她一次任务都没有做成,最终不得不回返京师,再寻转轮王请教剑术。
好在,那三个月的纠缠,细雨也不只是听了那人讲佛经,也从中汲取到极丰富的战斗经验。
等到细雨苦练数年,将这些收获融会贯通,完成二次炼身,重出江湖后,又迎头撞上了一个更夸张的徐行,再次一败涂地。
严格来说,她也算是江湖上的天才人物,可惜两次遇上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变态,实是非战之罪。
细雨都想不到,自己能够在徐行手下逃得一命,竟然还是因为那个爱管闲事的烦人精。
想起那人的温和目光、真挚神情,她沉默片刻,双拳攥紧,似怨似嗔地道:
“他竟然还这么天真。”
徐行不用听这番话,光见她那种情态就知道,这两人果真有一腿。
妈的,狗男女。
虽然时常用这件事来调侃陆竹,但真的确定了后,徐行也不由得感慨起来。
想我徐某人,也算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怎么孤身上路十来年,至今还是孑然一身……
不过这种情绪,也只是浅浅淡淡、一闪即逝。
毕竟在如今的徐行看来,只有由人而仙的武叩仙门之路,才真正值得追求。
人世间的男女情爱之乐,对他来说,还不如打几套拳法来得痛快。
回过神来后,他又转头望向细雨,肃容正色,为自家好友正名。
“小和尚的确天真,但你也该明白,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天真,你早就已死在我手里了。
佛渡世人,唯慈悲意耳,你不能理解倒也罢了,若要反来唾弃,那就是忘恩负义。
对这种人,徐某向来无情。”
徐行的语气虽仍是平平淡淡,可细雨却听得出来,他言语中的严肃。
很显然,若细雨真要做个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不念恩义之人,徐行就绝不会让她看见明天的太阳。
这甚至都谈不上杀意,因为在徐行的认知里,忘恩负义者死,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他这么做,最多只能算是替天行道。
细雨面色发白,紧抿嘴唇,过了许久,才发出一个嗯字。
徐行也不去理她,只叫齐大柱过来,把她到一旁,先去研究雷彬留下的绵张短打册子,自己则跟沈一石一路往内屋而去。
徐行虽然是个奉行血债血偿,以暴制暴信条的游侠性格,不爱干惩前毙后,治病救人这种技术活儿。
但他仍是尊重陆竹的发愿渡人的庄严心念。
正是出于这种尊重,徐行才会驳斥,甚至是威胁细雨。
因为他实在不愿看见,一个好人发的好心,最终却没能落得个好报。
一旁的沈一石听到这番话,不着痕迹地瞥了徐行一眼,对这位“世侄”又更多了些欣赏。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个想法。
如此人物,的确值得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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