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叶障目兮

  夏日的太阳爬出来地愈发早了,还不到卯时,天上就已经光亮了起来。

  有别于前几日的或阴或雨,在宫人们尽心尽力地打扫下,地上已经没了积雨,因此这次的朝会就放在了御门外举行。

  包括朱松在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左良玉这次“兵不血刃地平叛”。

  这次由左良玉的部曲发起的叛乱,结果是左良玉本人平叛。而结果不但需要宽宥他那些为非作歹的部下,甚至还要朝廷发去平乱恩赏。再麻木的人都能闻出来这件事和左良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更何况朱松呢?

  只是最让朱松感到愤怒的是,左良玉还明晃晃地表示,虽然发生这种事情他“虽万死难赎”,但是都是因为欠饷积年,所以恳切皇上早日先补发至少五十万两军饷,不然,左良玉表示他担心类似的事件,“还恐再发”。

  因此这日早朝就刻不容缓了。

  眼见着繁文缛节都已经结束,大小官员们也站立在班直里面,朱松很快就亮出了自己想说的内容:“诸位都知道这次左良玉平叛的事情吧,有什么意见都说说看。”

  当先跳出来的是两位言官,虽然一时名字叫不上来,但是朱松能辨认出,正是在前段时间保证左良玉不会和君父为难,希望朱松撤去部署防备的人之一。

  而这次这两位的表态也很值得玩味,居然大反一前的态度,公开指责起了左良玉调度无能、不顾君父等等,喊出了将左良玉革职下狱的口号来。

  当真是欺软怕硬之辈,朱松只是内心感慨,也没做多余表态。

  紧接着礼部尚书顾锡畴也持着笏板站了出来,说道:“皇上初登大宝,便遭此难。臣窃观之,恐与三件事有关。”

  朱松来了精神:“请爱卿为朕试言之。”

  结果接下来就出乎朱松意料了,顾锡畴说道:“当先第一件,便是没有给先帝上庙号!内阁阁臣等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竟然两月有余都还没定下来,”

  这件事,朱松也不是不知情,主要是有二种说法,一种是顾锡畴提出的“乾宗”、一种是高弘图提出的“思宗”。

  只是自己也不懂谥法,总感觉这几个庙号也算多好,就一直拖着,到了今天,却不料在这里被重新提起。

  顾锡畴就继续讲去:“至于追尊先帝谥号,册宝需皆用玉。册简长一尺二寸,广一寸二分,厚五分,简数从文之多寡。联以金绳,藉以锦褥,覆以红罗泥金夹帕。而册匣需用朱漆镂金,书以龙凤文。”

  朱松听得头皮发麻,只好点了点头,却没想到顾锡畴还在继续说着:“以上尊谥,先期斋戒,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鸿胪寺则需设香案于奉天殿。是日,内侍需以册宝置于案。太常寺于太庙门外丹陛上...”

  朱松立刻打断,扭头看向姜曰广:“顾尚书言多可采,内阁下去议上一议吧。”

  又扭过头来:“顾卿且说第二件事。”

  顾锡畴整理了下衣袖,继续说道:“第二件,则是皇上龙威未正!臣以为皇考(福王朱常洵)应该按兴献皇帝(嘉靖皇帝亲爹)旧例,早上尊号谥号,以正人心。”

  朱松对这个便宜老爹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摇头说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一切从简即可。”

  顾锡畴凛然应答了起来:“圣母皇太后,现在尚流寓河南郭家寨!交通使臣不利,方才导致天下人心不肯正视皇上!圣母皇太后为何迟迟还没迎回南京!臣以为一二使者皆可斩也!”

  朱松咬牙切齿:“顾尚书且说第三件事。”

  顾锡畴居然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后才说道:“臣以为应当复懿文太子(朱标)故号、建文故号、靖难诸臣谥号,给懿文太子、建文帝上尊谥号,此外还应给景皇帝(景泰帝)上尊庙号。”

  朱松懵然,感情你说半天全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内容吗?就只是给死人上谥号吗?一点有意义的都不说吗?

  群臣一众侧目,等到顾锡畴退回班直里,很快吏部左侍郎吕大器也站了出来:“臣有本要奏!”

  朱松点了点头,吕大器直接攻讦起来:“士英握重兵入朝,腼留重地。其子以童臭而都督,妹夫以手不寸铁而要职。吴甡、郑三俊辈,臣不敢谓其无一事之失,而清直刚介,均系海内士民之望。马士英,何腾蛟辈,臣不敢谓其无一技之长,而贪鄙俭邪,一时附和者皆狡猾卑污!而何腾蛟何许人也!不过天启时一举人耳!先帝在时,不知何人所荐,妄作巡抚。而今以三月巡抚,借士英奥援速化,竟攀至总督!如此奸佞不除,朝中无宁日,国亦将不国!”

  朱松叹了一口气,这已经不是第一天朝臣在攻讦马士英了,自己也愈发没了底来。只能转移了个话题道:“何腾蛟有奏疏表奏谁出任湖广巡抚吗?”

  很快吏部给事中李沾应答道:“回奏皇上,是湖广提学道堵胤锡。”

  朱松点了点头,便示意让吕大器回到班直,结果吕大器居然还有内容:“皇上,前总宪(左都御史)刘宗周有两份疏至,臣敢请皇上御览。”

  很快太监就去收取了奏疏,随后奉了上来。朱松也只好打开读了起来,开篇就是劝自己渡江移都凤阳,认为自己只要移都凤阳后就会天下震动,自然可以收复中原。

  平心而论,要是敢穿越过来那会,没准自己就信了,现在这个局面,有一点可能性吗?

  而后又提到了‘地方见贼而逃,总由督抚非才,弹压无术。’还特别指出了‘尤可恨者,路振飞坐守淮城,家眷浮舟于远,是倡逃也。于是刘泽清,高杰,有家属寄江南之说,尤而效之,其又何诛?按军法临阵脱逃者斩,一抚二镇皆可斩也。’

  朱松已经看不过眼了,接下来走马观花地看完了全篇,继续看起了下一份奏疏,也只能屏气凝神看了起来。

  ‘迨新朝既正位,臣谓第一义必先遣北伐之师,不然亟驰一介,间道北进,或檄燕中父老,或起塞上夷王,兵激仇耻,哭九庙之灵,奉安梓宫,兼访诸皇子所在,苟仿包胥之义,虽逆贼未始无良心,而诸臣计不出此也。’

  这不纯属异想天开吗?如果一纸内容就能收复中原,自己至于在这成天闷得慌?

  朱松只能笑着:“这刘总宪所言...言多可采,内阁下去议一议吧。”

  朱松只是把目光对准了钱谦益,可是眼下钱谦益也似乎神游天外一样。

  朱松就只好说着:“朕就遂了宁南侯的心愿,先拨付五十万两军饷给他,然后宁南侯、马士英平反具有功,内阁也妥善议个章程,好好犒赏一下三军将士。”

  朱松一边说着,一边只觉得苦闷,怎么这时候没人帮自己分忧了呢?

  太阳渐渐升空,很快唯一在内阁办事的姜曰广也请求觐见,在二人入座后,姜曰广开门见山:“皇上,户部和臣再三议论,若是将眼下的钱粮均拨付给了左良玉,那接下去怕是除了供应钱侍郎北使,便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朱松忍耐道:“那其他事情先缓缓,眼下左良玉偏偏得罪不得。”

  姜曰广又说道:“还有一事,臣想问黄澍怎么处理?是交由三法司审理还是直接按着奏凯献俘礼处置?”

  朱松愕然:“黄澍还没死吗?”

  姜曰广答道:“由左平贼将军差人护送来了,现在正在路途上。”

  朱松只感觉从脚底有一股气往自己脑门窜:“还留着干嘛?路上直接杀了啊!”

  姜曰广说道:“按大明要典,奏凯而归需要献俘于刑部,再然后由皇上处置...”

  朱松都快骂人了:“现在还什么礼?我们大明朝现在还能讲究这个吗?速速吩咐下去,就路旁直接杀了!”

  姜曰广倒是丝毫不惧:“为何不能?人心离散,则更要讲究礼法才是!”

  花了半天功夫和姜曰广周旋,总算是差遣了人去将黄澍半道杀了,朱松可谓是心力憔悴。

  翌日,从太平府撤军路上的马士英接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消息。

  “你家主人高弘图约我在附近有话要谈?”马士英看着来人不可置信地说着。

  来人点头:“我家相爷特地嘱咐,请马相爷随我一行。”

  稍加思索,马士英也没有多少犹豫,就随着仆人走去。

  赶到一处大庄园内,推门而入,一片碧波荡漾的池塘映入眼帘,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翠绿的荷叶,偶尔有鱼儿穿梭其中,泛起阵阵涟漪。

  沿着曲折的鹅卵石小径漫步,两旁是精心修剪的翠竹和低矮的灌木,随风摇曳。

  小径的尽头,是一座小巧玲珑的水榭,檐角高高翘起,上面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与周围的景色倒是融为一体。

  水榭内,摆放着一张木制的茶几和几把椅子而高弘图正坐在其间煮茶,好不惬意。

  “瑶草兄来了。”高弘图一边摆弄一边说道。

  马士英则是极其不习惯,自己和高弘图可谓是没有任何私交可言。

  不过都到了这般场景了,表面功夫则做的十足,马士英也是一脸春风哈哈笑道:“胶东兄做得好大事!”

  在下人的伺候下马士英也入了座,不过座上却放了四个杯子,倒不知高弘图是何用意?

  高弘图起身说道:“可不敢胡说!只是友人置办的产业,只是在此叨扰片刻罢了。”

  马士英快步走了上来,嗅了一下:“好香!”

  高弘图说道:“却是刚采的‘雨后’。”

  一语双关,两人好一阵大笑,随后入了座。

  高弘图低头煮着茶说道:“瑶草兄可知昨日朝会的事情?”

  都做到了内阁首辅了,怎么会不知道!马士英暗骂了一句。

  表面上却摇着头:“这几日军务倥偬,倒是不甚了解啊。”

  高弘图抬眼看了一下马士英,不厌其烦地给马士英讲了起来,末了却感慨一句:“当今圣上难啊,就连这平叛一事都无人分忧。”

  一来一往,马士英倒不知道高弘图卖的什么药,只能状作恍然:“老夫糜耗军饷,空费时日,还不能解君父之忧。吕大器所劾极对!我眼下已经备好了辞呈,回朝之后便打算辞官了。归老贵阳,东门黄犬,你胶东兄还要羡慕我啊!”

  高弘图却笑了一下,说道:“万万不可,当今圣上确实是中兴之主。这般事情都已经忍了下来,瑶草何必自责?只是牧翁(钱谦益)甚得皇上欢心,却为何不发一语?”

  还不是钱谦益深知出使在即,害怕自己在背后被这群人在皇上面前嚼舌头!马士英暗骂道。

  马士英接过话来:“我听说黄澍也在昨日被皇上安排,在道路盘斩了。”

  言下之意,自己这个糊涂也不装了。

  毕竟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打什么野狐禅呢?

  高弘图说道:“左良玉状似大忠,却故意把这棘手的黄澍抛给皇上处置。如若真把黄澍押解京师,三法司一审,放他肆意攀咬,反而又能给左良玉编排出个构陷忠臣之说。绝了这所谓的人证口供,皇上倒是极难啊。”

  马士英点头,在这件事上处理的确实冷静独到,这时候留个所谓的把柄,实在是一点用都没有。

  高弘图又说道:“瑶草兄可知道,在淮北巡粮时,我遇到了何人?”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能遇到何人!马士英又暗骂了一句。

  脸色功夫却不差:“哦,不知是谁?”

  高弘图指了指北方:“蓟辽总督王永吉。”

  这个回答真是出了马士英意外,因为蓟辽总督王永吉和辽东巡抚黎玉田一样,这几个月来真的是音信断绝。

  马士英本来还拟过条陈,打算上表为这二人请功,以再次建言重用吴三桂来着。

  高弘图继续说着:“按王永吉所说,辽东巡抚黎玉田已经投降于顺逆,去往四川了。而平西伯吴三桂也投降后金,封为平西王了。”

  马士英略带思索,脸色难看了起来:“这样看,那北方的局势不是更复杂了吗?”

  “确实如此,想来圣上当初召我等商议那次,恐怕当时就已经明白辽事大坏了。皇上以亲藩就能洞若观火,圣断睿智。我想咱们身居内阁,总不能拖了后腿呀。”

  马士英只装充耳不闻:“那王永吉现在是何说法?”

  高弘图笑道:“只是还在做观望罢了!在等着北使议和的使团,看看能不能躲掉自己失地的罪责。”

  马士英点了点头,而茶水这时候也恰好烧开,茶香彻底收不住了。

  高弘图一边滤茶一边说道:“我的意思,皇上已经如此艰难了,咱们应该共同勉励时局,总不能让皇上真当一个孤家寡人。”

  马士英倒是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为人臣者,替君父分忧。”

  高弘图笑着给马士英沏了一杯茶,也给自己沏上一杯,随后从袖子中缓缓抽出一份书信递给马士英。

  马士英只瞄了一眼就沉默不语,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那胶东兄意欲何为呢?”

  高弘图说着:“我有意与瑶草兄携手,一同整顿朝纲,为皇上排忧解难。如瑶草兄有意,则与我饮此杯。”

  马士英大喜过望,直接饮了一大口,随后就被茶水烫到,倒是颇露了丑态。

  高弘图小抿了一口,自顾自说着:“瑶草兄或许不知,我于天启年既弹劾过魏阉,也弹劾过东林。虽然与一众东林相处融洽,但是我于党争门户,倒是一点心思都没有。”

  马士英沉默不言了起来。

  高弘图起了身来,又给马士英续上茶水:“而今天子困于隅角之间,身为臣子,则更应不以朋党为好。”

  马士英继续沉默。

  高弘图走回到自己座位,指了指左侧的茶杯:“眼下的时局,东林拘于门户之见,便是什么都顾不上了,眼中只有党同伐异。而瑶草兄和圆海兄虽有情谊,是否一时也舍弃不得?”

  马士英接过话来:“为臣者忠,为人者义。我于废籍之中得以燃灰,全仗圆海兄恩情,我又何能负他?再者圆海虽献媚于魏阉,但又不曾阿党,如何说得上的是阉党?”

  虽然这般解释,但是马士英心下也明白和阮大铖走得极近的杨维垣可是不折不扣的阉党来着。

  高弘图于是从衣袖中又掏出一份奏折,转呈给了马士英。

  马士英展开看来,然后讶然看着高弘图:“胶东兄保举圆海出任国子监祭酒?”

  高弘图接着举杯说道:“咱们同饮了皇上这杯吧。”

  马士英也喜笑颜开:“胶东兄雅量高致,那我就作附尾之骥了。”

  只是二人究竟抱着怎么样的心思,便是水榭旁供奉的佛祖,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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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世祖克复全功,我大明一朝,无残唐之藩镇,无南宋之苟且。莫非天意?——计六奇《南京纪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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